都已是鬓发斑斑,五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位整整八十岁的老翁,聚会在北京春寒料峭的春天里。
今年春天,是我们中学语文老师田增科八十大寿的日子,我们五个中学同学早就商量好,给田老师过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日。不到饭店去觥筹交错,不买生日蛋糕,再千篇一律地点燃生日蜡烛,而是约好这一天到田老师家里来,每个人带上写好的一首祝寿诗,送给田老师。然后,请田老师还像当年教我们的时候,在课堂上点评我们的作文一样,点评每首诗的长短优劣。
田老师高兴地说,好,好,这比什么花样翻新的生日都有意义,让我又回到年轻的时候。其实,我们一样也重返年轻时的青葱岁月。整整五十年前,1963年,我们在汇文中学读初三,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田老师三十岁,刚刚大学毕业没几年。师生之情,平淡如水,却也温润如水,漫延过了半个世纪,浸润着我们,从孩子变老。这中间连接着一段文化大革命和我们云游四方到各地插队的漫长难熬的日子。即便那时候,我们和田老师也没有断了联系。记得那一年,我从北大荒回京探亲,田老师从内部买来当时的禁书《三国》、《水浒》和《红楼梦》,亲自跑到我家里送来,让我带回北大荒,嘱咐我无论怎样路远天长、条件艰苦,不要忘记读书,要记住:书能养心,技不压身。那几本书,在我们几个人中间传看,又蔓延出去,最后传到哪里,不知所踪。
我们每个人朗读了自己的诗。建国诗“八旬矍铄儒风在,鹤寿松青度晚年”,最贴贺寿的题旨。俊戌诗“一生执教仪风范,三尺讲台业精勤”,勾勒出田老师当了一辈子老师的生命轨迹。老傅诗“目随暮野阔,心逐新柳青”,祝贺的是田老师新出版的两卷文集《新柳集》。老朱诗“汇文忆课送老子,百花寻香育新禾”,回忆在汇文读书时具体情景,那时,我们学校一楼大厅墙上,挂有一个用乒乓球案子作为的写作园地,上面贴着一张张抄写工整的稿纸,是师生的文章。这个园地的名字叫《百花》,上面常有田老师的文章。老傅记性最好,当场便说出具体的年月,田老师写的两篇文章,批评我当时也在《百花》上写的文章,一是指出除夕没有月亮,一是指出一品红不开花,叶子就是它的花。
说起我来,田老师对我帮助最大。那年初三,北京市征文比赛,田老师修改我的一篇作文《一幅画像》获奖,并得到叶圣陶老人的夸奖和接见。可以说,田老师是我文学的启蒙者和引路人,没有田老师,也许不会有我今天可以步入文坛执笔为文。我事先将写好的诗装裱在镜框里,最后向田老师格外郑重读:“寿筵八秩日,花放满春园。堂上多金桂,身边有玉莲。红烛心外尽,黑板鬓前斑。风雨长相忆,师生五十年。”诗里说的玉莲,是田老师老伴的名字,也是一位当了一辈子的老师。还有什么比老师更让人敬重的职业吗?更何况是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讲台和黑板的老师!
窗外的阳光明朗,院子里的桃花正在开放,仿佛有意为这些诗衬托出的温馨背景,浮动起的动人音乐。田老师静静地听着,没有褒贬,只是概括了每个人诗的特点:建国最讲格律,俊戌最老派,老傅属于才子型的,老朱属于苦吟型的。没错,老朱的确属苦吟型,老朱的诗,拿来了三稿,请田老师选哪一稿更好。那一刻,蒜瓣一般头碰头凑在一起的评点和推敲,真的像是又回到当年的课堂里,那情景,像是卡朋特唱的那首经典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真的是往日重现。
最有意思的是大家的争论,像是课堂上讨论时的自由发言。五个小老头,返老还童一般,五朵争相怒放的花朵一般,五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一般,把田老师家里搅成一锅粥。指出谁诗里平仄、对仗和词语的毛病,谁都不服气,谁都要争辩。一畦萝卜一畦菜,自己的孩子自己爱一般,都觉得是自己的好。最后,把皮球推给田老师,请田老师裁判。田老师笑吟吟地先没说话,然后拿出早已写好的两首诗,对我们说:“在你们的影响感染下,我也写了两首诗,以前我是你们的老师,现在你们是我的老师了,我想请你们评评我的诗呢。”其中一首:“复兴大荒诗三百,老傅雅韵唱俚词,堪笑老朱博客主,拉匹老马鸣嘶嘶。”将我们几人都说到了,老朱博客里常有他写的新诗,老傅的诗田老师最为欣赏,说我指的是《北大荒三百首》,田老师谦虚的夫子自道,老马奋蹄,令人感怀。
回家后,忍不住写下一首打油,以记春日难忘的生日诗会____
六十老头八十翁,堆盘寿宴是诗丛。
春光乍泄丝丝暖,雅韵初集句句清。
流水偏争花落意,老鸦犹赛燕新声。
都夸自己颜色好,返老还童师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