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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4月24日 星期三

    追忆栾勋先生

    许 明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4月24日   03 版)

        栾勋先生是我最亲敬、最有才华的师长之一。2008年春,正当他历经数十年涵养修炼《两端论》、《三环论》两篇雄文成竹在胸,必欲一吐为快之时,病魔再一次把他击倒,赍志而没,留下不尽遗憾。5年来,每每想到他,便感慨万端……

        栾勋,扬州人,当过兵,北大中文系1958年级的才子。言谈锋利,机敏过人,古文底子极好,毕业后来到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这样一位才气横溢的学者,令人遗憾的是,直到退休他仍然是副研究员,而他的学生,则不少成了博导、二级教授、著名学者了。但在他的学生中,没有一个人不是对自己的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人生自有轨迹。栾勋的生命历程,可以折射出中国社会发展中许许多多的场景来。

        栾勋一生只发表过二十几篇论文,其最著名、也最重要的是“三论三环”的文章。这是发表在淮阴师专学报上的文章,两三万字。按现行的标准,是发表在“非核心期刊”上,拿不到什么考核分,但中国社科院的传统很好,根本不在乎什么“核心期刊”之类的规定,文学所的传统也很好,照样给栾勋的这篇文章评上“一等奖”。在当今论文、著作汗牛充栋的情况下,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栾勋这篇论述中国思维特征的大作了。没有好的科学研究遴选制度,当今优秀的科研成果很难在历史上留下印记,大部头著作也会稍纵即逝,遑论一篇发表在小小的师专学报上的论文了。但朋友们知晓它、了解它。知音在,自会露出它的峥嵘来,只要给它以时间。

        这些论文表明,栾勋的恃才傲物是有理由的。记得有一次午餐时,从社科院科研大楼走出来,栾勋见到某领导人的获奖巨著在张榜公示,他不屑一顾地说:“XXX的水平算什么?它只到我这里!”他用手比划着肚子的底下这一段。众人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中藏否要人,先是吃惊,后是哈哈一笑。大家理解,这就是栾勋。

        最记得栾勋家事的特征:多事。栾勋的家,先住在劲松,后在八宝山地区鲁谷小区,三房一厅的普通居室,家徒四壁,他和夫人还经常在文学所吃补助。这与他要补贴自己下岗的儿子有关,也与他的夫人身患癌症有关。总之,朋友们经常调解他们的家事,又三百五百地经常伸手相助。有一次我拿了稿费,送去五千。虽生活拮据,但苦中作乐的精神栾勋是毫不缺少的。每次我去,他总是侧身端坐在那只老式的漆上红漆的白木写字台前,感慨坐在朝南的书桌前,是多么惬意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忘记了生活中的不快与痛苦,枯瘦的脸上容光焕发,从三皇五帝到四书五经,到“三论三环”,到文学所的人情故事……我倾听、爱听,时不时插话、对谈,我也得到了极大的智慧的满足。

        在栾勋口中,经常听到文学所的奇闻轶事。从上世纪50年代文学所由北大分出来归于“学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到文革中派系林立,到改革开放年代的重振旗鼓,无所不谈。我不时地萌发出这个念头:相比这一代人,我们在所里仿佛是个听故事的旁观者,是个局外人,但同时,又与他们这一代人一起参与了当代中国的文化重建。这大概是中国文化发展中,学术体制中,仅有的奇怪现象。文学所近三十年来,大部分时间是北大复旦等全国重点文科大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毕业的一代学人为主体的,自80年代以来我们这一代新的学人开始参与其中,就此也可以说,文学所是几代人携手合作建设的文学所。栾勋,是其中当之无愧的一位弄潮儿。

        1978年中国大陆首次招收研究生,是积累了十几年后的首次全国人才选拔。特别是文科方面,积累的人才日后在推动中国社会的作用巨大。文科的社会积累是一种资本,并不是负担,但文科的创造又是与知识的积累相关的。这一社会历史特点,决定了二十世纪中国文科的历史演进的悖论和特点。五四这一代人在中国古文化的大海中游泳上岸,恰遇西学东渐之潮,十九世纪古典主义西学大师的创造,如陈寅恪这一辈人都领略过了。风云际会的历史机遇,让他们这代人兼通中西。在相对自由的环境下,遭遇到了真问题。上个世纪早中叶开始独领中国学术风骚的一批人,以原创性的新儒家学说为标志,牢牢占领了当今中国的学术顶级舞台,影响穿透80年代直至今日。

        80年代伊始,我们这一代人,从新老红卫兵的历史阴影中脱胎出来步入学术行列。新的历史特点又决定了新一代学人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对问题的认识深度及对问题的紧迫性的感受,比五四这一代人毫不逊色,但是解决问题的可能性上,我们以及我们的上辈栾勋等人遭到了同样的瓶颈式问题:历次政治运动、社会动乱,打乱了正常的知识传承的规律,使80年代起来的一代学人宿命地具有知识缺陷的历史特点。我曾和栾勋先生一起感慨:我们看到了,但我们无法完成!

        其实,蔡仪一代,栾勋一代,与我们共同相会于80年代,是一种特殊的历史机缘。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化的重建责任,在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之后,再一次历史地落到这代人的肩上。朱光潜、蔡仪等人,艰难地、尽可能地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后,在80年代又重新站立在创建新文化的历史潮头。这三代人,第一代以深厚的学养和积淀的历史意识,在80年代的十年中独领风骚,而栾勋这一代中的佼佼者在90年代脱颖而出,与学术底蕴尚欠缺而思想动力十足的第三代,一起构成了中国20世纪下半叶魅力四射的独特风景。

        21世纪是彻底的消费主义横行的时代。这个时代非常巧妙地嘲讽了80年代激情四射的理想主义、90年代的务实的理性主义,使80年代以来三代人的精神苦行消解为令人发噱的空想主义。蔡仪在80年代后期去世,栾勋走完了20世纪,没有切身地体验到今日的空浮、躁动。先生们走了,带着些许遗憾和对未尽事业的怀恋,已经无法体会到任何痛苦和不快。而我们还活着,特别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80年代,经历了90年代炼狱般的精神升华,今天不得不吞嚼着利己主义的苦涩之果,并忍受着自己打开的潘多拉宝盒造成的后果,我们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分裂的。我们今天的精神状态就像栾勋的生活状态那样,物质的和精神的是相悖的、撕裂的。栾勋有一套《鲁迅全集》,其中《呐喊》和《彷徨》看了无数遍。栾勋那枯瘦和干瘪的躯体上镶嵌着的一对炯炯有神的锐利的眼睛,仿佛仍在叩问:21世纪中国人,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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