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为感性直接的理解,可以说《包法利夫人》写的是一个风情女子被引诱被欺骗始乱终弃的故事。然而问题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还不能把主人公的悲剧完全归因于恶少歹人的骗术,福楼拜如解剖刀一般的笔锋还要深深地剥向人性的深处。包法利夫人——爱玛,原本就是风情万种浪漫蒂克的,她嫁给乡间医生,会感到满足吗?
似乎没有太多的理由指责夏尔,作为一个乡间医生,他尽职尽责,忠实勤谨。可是,爱玛喜欢的恰恰就是那种寻花问柳的男人啊。爱玛身陷泥淖是注定了的,她的万劫不复是难以逃脱的。世界上,自古至今,都有太多的那种男人张开了网罗,等待着小鸟撞入。莱昂,罗多尔夫,不管他们的身分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还是政府的小职员,他们在引诱良家女子上钩这一点上没有什么不同。爱玛确实是“良家女子”,难道能说女人的心底怀了一点浪漫就是道德败坏吗?浪漫与放荡犹有区别。爱玛似乎并没有多少可以责备之处,她遇上的假如不是莱昂,不是罗多尔夫,而是张君瑞,是柳梦梅,她的命运或许就会是另一种样子吧。她最终被逼上绝路,只在于男人的不负责任,是真正的“始乱终弃”,她痴情献身的男人在她危难时,绝不肯施以援手帮她一把,她需要的只是还债的钱。钱,还是钱,是它毁灭了浪漫,毁灭了人生,毁灭了美丽的女性。福楼拜是痛彻心肺写下了爱玛的悲剧,难怪他写完了爱玛服毒,口中几天留有药味。
福楼拜是主观色彩不强的作家,他提倡的是作家要尽量把自己藏起来。可是,我们还是在书中一再看到了作者的身影。那是叙述的调子、韵律,时刻传达着作者独特的声韵,腔口。全书开头一句,“我们上自修课的时候,校长走进来了”,便十分奇怪。“我们”作为一个视角,此后再未出现。那么,“我们”便成了作者故意设下的一个关节,提示着我们,以下所有人物的活动,故事的演进,都是在“我们”的眼前展开。爱玛的悲剧与“我们”息息相关。那悲剧不限于一地一时,不限于一国一代,而属于“我们”之间,自古至今,以至永远。
经典的魅力就是这样永不磨灭,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打开它,它就把我们引领进去,它所叙写的就是当今时代你、我、他所处的生活境地。福楼拜是真正的语言大师,他强调,有几十个词可以描绘一个情景,但只有一个词最为准确,作家就要找到那唯一的一个词。他的同代作家左拉曾说,只有福楼拜的作品是一个字都不能动的。不能读法文原著,是我们极大的遗憾,我们无法领略福楼拜法文原著的语言魅力了;可是从译文中,仍然可以读到那精粹的叙写,文学独有的语言文字的魅力不可抵挡,那是影视直观的画面无论如何也传达不出的。比如他写僻远乡镇的疏懒宁静:“懒散的乡镇,离开平原,很自然地继续向河那边扩充,远远望去,这个小镇躺在河岸上,好像一个放牛的人在河边午睡一样。”莱昂离开小镇远去了,由于犹豫彷徨,爱玛只是跟他两情缱绻,尚未交颈而眠。爱玛一再思念莱昂,“对莱昂的回忆仿佛成了她烦恼的中心。这样的回忆在那里发出闪耀的光芒,像俄罗斯大草原上赶路的人在雪地留下的篝火还要明亮。她奔过去,在旁边蹲下,小心地拨动这堆快要熄灭的火……”接下来的一大段描写,写她柔肠百转的揪心思念,实在是绝妙文字,值得一再诵读。
美丽的、聪明的、风情的爱玛,她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覆灭之路,尽管其间有她红杏出墙的一时欢快,乐而不归,玉山倾倒香消玉殒是不可避免的。她死了,老实的乡间医生觉悟了,悲痛欲绝的夏尔勇敢地对教主骂出一声:“我恨你的上帝!”是的,就是这样,上帝救不了爱玛,救不了我们,能够拯救爱玛拯救我们的,只是爱玛,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