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娱乐选择多样化,精神享受快餐化的后现代浮华语境,人们的审美感知容易变得疲劳、迟钝、麻木。那种一气读完一本书、深受感动与教益,久久回味不忍走出的阅读体验,渐渐变成一种奢侈。最近阅读侯清麟先生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脚步声声》,不经意间又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感觉。
它讲述的是一个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的农村小孩经历命运磨难而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终于破茧化蝶考上大学,成为中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青春成长与奋斗的故事。
从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除非有某种特殊背景,很少没经受过饥饿煎熬的。这是那个时代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小说主人公瞿盛丰的成长就置身于这样的历史境遇中。不像一般的文革或知青小说往往借饥饿的书写来表达一种对命运不公、青春虚掷的感伤与愤慨,或对荒诞时代的控诉与批判,本书重点叙述了穷孩当家、放牛、盼猪肉、偷食物、挑石灰、吃宴席等具体事例或场景,在其中虽也可感受到令人震撼的浓重的苦难与无言的辛酸,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命运的不屈抗争与积极挑战,体现出以智慧与达观为基柢的生命的顽强与坚韧。在这里,磨难作为生活的另一面,已过滤了感伤与哀怨,化为了助人远航的财富与积极力量。
同时,文本也通过背景叙述、时事穿插,巧妙地将个人的命运、小村庄的遭际与诡谲的时代风云紧紧联系在一起,不露声色地对导致饥饿的社会政治原因进行了深刻反思。在作者看来,文化大革命等诚然是全民饥饿的罪魁祸首,然而后者却也在相当程度上制约着前者:“‘文化大革命’似乎主要是城里人的事。在农村即使是闹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里又慢慢被缺粮少油的日子代替。………喊口号要力气,游行要精力”,这些事实的叙述与议论,包藏着一种苦涩的反讽意味,看似不经意,实则用心良深。
在中国文化界,以饥饿为主要内容的苦难叙事,特别是对民国与文革旧事的挖掘,似乎一直是一个热点,远的不说,即近年,仅据笔者所知,就有罗伟章《饥饿百年》、阎连科《受活》等长篇小说的出版,尤其是2012年,冯小刚《1942》电影的全国公映,中华书局《1942:饥饿中国》的隆重推出,将这股热点引向了高潮。在富足繁华年代,饥饿问题,缘何如此备受关注?《饥饿中国》题记说得好:“如果我们总是遗忘,下一场饥荒会将我们埋葬!”历史的苦难只有在它被记忆的时候,才有可能转化为积极的思想资源与必要的前车之鉴,这恐怕是包括《脚步声声》作者在内的苦难书写者们之所以选择这一题材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小说的前半部主要写的是如何忍受饥饿与抗争饥饿,后半部的重心则稍稍转移,围绕读书展开。读书对于盛丰而言,与其说是对饥饿的逃避,不如说是对它的超越,一种精神炼狱与追求。它作为奋斗过程预示着人生的启航,对于国家与民族来说,重视知识与文化,恢复高考,也正是新时代的起点,盛丰考上大学宣告旧的苦难阶段的结束,新的充满希望的时代的来临。盛丰的读书奋斗乃至成为80年代的新一辈的成长经历,在内在精神上与此一阶段整个中国的命运发展契合、同构,在此作者书写的不仅是盛丰,也是我们浴火重生的国家与民族,从这个意义来说,《脚步声声》可以作为“国家寓言”来读。
文本不但在苦难中表现存在的顽强,给人以希望与向上的力量,更对人性抱持积极的态度,让人对正义与善充满坚定的信心。在以往的苦难叙事中,人性的丑恶往往会被作为一个重点加以突出,毕竟“仓廪实知礼仪,衣食足知荣辱”。尽管本书对此也有所涉及,但它表现得更多的是人性的正面价值,如同学格文斌的无私接济,初高中老师们的敬业精神,以及林丹妮那份超越世俗利害的纯真之爱,让人深深感受人性的善与美。值得指出的是,在人性诸善之中,作者对诚实本分最为看重。文本不止一次叙述父亲对我的诚信教育,特别提及这源自当地人“诚实”为本的民风:“事后盛丰也理解父亲,因为这里的风俗就是为人诚实本分,做事光明磊落,饿死,也不能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
作者以散文知名。这在小说结构与情节的处理上,有着充分体现,它没有设置一以贯之的情节线索,也没有制造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更不虚织曲折传奇的浪漫故事,而是将事物按其本来面貌加以写真,追求一种平实、自然、真挚的格调。全书主体由三十个叙事单位组成,每一篇都是一个故事,既独立成篇,又丝丝相扣,有似盛丰人生道路环环相联的每一个脚步。脚步声声,声声浸透苦难,声声都显示与祖国一道坚定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