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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1月16日 星期三

    灵魂之确切所在

    安 宁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1月16日   03 版)

        什么是“痛”?

        有人试图用一生寻求答案。这个人就是理查德·塞尔泽。笼罩在塞尔泽头上的光环有三重:耶鲁大学的著名教授,美国享有盛誉的外科医生,当代知名作家。塞尔泽四十开外才拿起了笔,书写病痛,过起了一手拿手术刀一手执笔创作的生活。外科医生写小说,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这样为自己辩白:综观世界文学,医生从来就是被取笑的对象,在萧伯纳那里如此,在莫里哀笔下也不例外。关于医生的真正的伟大作品尚不存在,这样的作品必定是出自医生之手。言外之意,他愿做这样的尝试。

        他的尝试可算作是成功。在他的作品里,很难分得清作者是在用手术刀还是在用笔划开了人的肚皮来,细细切割,慢慢寻找痛的根源;最好是将它连根拔起,病人便不再痛了,医生也不枉为医生一场。可是,痛是找不到的,病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医生也就一遍一遍的跟着咀嚼作为医者的无能。塞尔泽无数次地透过笔尖怒吼:什么是痛?人为什么遭受病痛?人痛了白痛吗?手术刀触及不到的地方,他想把笔尖伸进去。

        什么是痛?人究竟能痛到什么程度?塞尔泽试图用一篇短篇小说来做出回答,小说的名字叫《浣熊》。浣熊为了脱险,可以咬断自己的肢体,不是吗?

        故事是这样的:医生在查房,一位术后五天的女病人不见了。洗手间的门漏了一条缝,医生悄悄看进去,瞠目结舌:病人赤裸全身,坐在马桶上,地上有个刀片,还有缝合伤口的线头。病人的一只手不见了,只露胳膊肘子在外面——掏啊掏啊,好像在找什么。天啊,原来那女人撕开了刀口,是在用一只手伸进肚子里掏来掏去。医生大喊求助,那女人却是出奇的镇定:别喊别喊,我差不多抓到它了。她的手在肚子里左掏右掏,是想把“痛”掏出来扔掉!你瞧,人就可以痛到这份上。

        人如此的痛,为什么?痛了白痛吗?塞尔泽试图说,不是的:不正是脏的、丑的、残缺的吸引着上帝的悲悯吗?人的灵魂是否是就隐藏在这让人生不如死的痛里呢?塞尔泽试着用自己作为医生的经历来表明:有时候,恰恰是病入膏肓的人知道时日的珍贵,得体、勤谨、高贵地活着,而病痛一旦远去,人反而是变得萎靡不振了。有这么一个人,脑子里得了癌。癌的爪牙噬穿了他的脑壳,凿出一个洞,向外流淌着汁液;透过这个洞,医生可以看到病人嫩嫩的大脑在蠕动。塞尔泽每周见这病人一次,为他清洗包扎,并试图说服他手术治疗。每次见面,塞尔泽都会惊讶于这个病人的乐观勤谨。高高兴兴地来,然后匆匆离去经营自己的街头餐车。后来,病人不再出现。塞尔泽找到了他,本来干净利索的餐车远不如前,那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里面,对不请而来的塞尔泽流露出轻蔑。原来,有人从法国带回了“圣水”,此人痊愈了。然而,病愈后的他返归了平庸。

        把着痛的脉搏,塞尔泽试图找出痛的根源,求而不得之时,他想:人的灵魂或许就隐藏在最深的痛里、隐藏在这寻觅的过程里。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奋笔疾书的作家,塞尔泽总流露出一股精神的苦闷,这苦闷来自于无法逃脱与超越。无法逃脱与己不容的机械文明,没有能力超越凡夫俗子的肉眼凡胎。此乃是非得道之人求道之苦闷。

        这苦闷还来自于他不是神医、不是高僧。曾经有一位老教授躺到了他的手术台上,那是一位他曾一度敬重的老师。打开了老师的胸腔,塞尔泽才发现自己束手无策,只是在病人临终前多给了他一刀而已。心神俱焚之时,他祈望自己是神,就像维纳斯那样轻而易举地治愈爱涅阿斯的伤口。还有这么一次,他遇到了一位来自西藏的高僧,这位僧人只是通过把脉就把病人的病情完全摸透,带给病人无限的宽慰。相形之下,塞尔泽发出由衷的感叹:自己一生把过无数次脉,却没有把到过一次。自责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在塞尔泽看来,现在的医与病之间,被成堆的医疗器械阻隔着,两者的关系变得冰冷,医者再难走进病痛者的心灵。而在他的理想中,真正的医生也正该是治愈病人灵魂创伤的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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