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诗。也很少斗胆答应给人写序。但玉华兄嘱为其第二本诗集写点什么,则不敢拒绝。原因有二:一是同乡老友的吩咐,难不从命;二是我觉得我可能比别人更能理解玉华作为诗人的精神世界。
《论语》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读玉华诗,深感诗人之怨。怨实由于不幸生于此一时代,用诗人的词句就是“人似亢龙苦相争,认了钱真,丢了魂真。不知何处是家园,这处飘零,那处飘零。”“寂寞长安里。人来多似水。晚风摇落岁云寒,逝。逝。逝。长日闭门,不知今世,复为何世。诗里陶公意。学心萦太史。无聊工作是平生,悔。悔。悔。惟有一杯,浊醪相伴,可称知己。”诗人感叹,在这个时代,“钦若彼文明,四海相欢应。远方来百珍,舟车如云盛。货物积似山,逢涌永无罄。泛滥横六合,漂流人之性。世界一市场,交易成规定。人情如冰水,利益相争胜。”难怪诗人有知音难觅之意:“酒落三杯论世人,世人却少入眼青。”
诗人今年尚不到50岁,“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诗人之所以怨,实因为诗人有更高的追求,“壮心直上青云去,俯看人间却无路。莫言蓬雀笑鹏鸟,世间浮猾知多少。絺绤纹缯岂比得,西施嫫母谁能识。出门荆棘盈路衢,出没狸鼠与狼狐。君不见古来艰难百君子,噫唏尽没蒿莱死。”因为志向很高,诗人才有太多的寂寞。“孤行特立在长安,世事如烟冷眼看。研笔常怜天地窄,读书每叹学风残。”诗人的症结及悲剧在于太入世而不是出世。因此诗人充满忧愤及失落,忧国忧民忧时忧斯文。诗人为学者,但诗人与大多数所谓学者可谓格格不入。在诗人眼中,“哀哀彼学者,所学竟为何。饰伪与奔竞,慨此亦云多。一二寒孜人,往往情无那。高居坛坫上,素丝结五紽。落日沉渊底,四海布网罗。”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难怪诗人时有无助之感。“小子岂有识,虚浮盈道路。思此热中肠,此情欲谁诉。理我旧时书,寻我来时途。江东日已晚,故园亦已芜。何不归去来,林下鸟相呼。陶然羲皇上,南亩一农夫。”令人高兴的是,虽偶感无助,但诗人不仅没有放弃其赤子之心,而且常有壮志凌云之作。用诗人自己的语言说,“来去四方云,岁又翻新。一番风雨一番人。不作桃花源里客,听彻云门。落日欲黄昏,雷鼓齐辊。波涛汹涌愤人神。瘦骨几斤将析去,重铸新魂。怒号袭重阍,漫漫无垠。茫茫亚雨卷欧云。抛掷头颅将换取,是自由魂。满眼尽新人,名利追奔。平生事业竟谁陈。老子风流成绝唱,泪咽声吞。” 诗人的振作,实源于诗人的师道师德及教书育人和救国救民之追求。“一日忝为师,百年知所赴。国家如广厦,栋材为之树。岂不日兢兢,灌溉朝与暮。列队若连云,弦歌达昏曙。”正是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凸显出诗人的豪迈。
诗人之所以没有自暴自弃,还因为诗人为性情中人。玉华诗,不少属歌唱友谊之作。“长亭去,水云间,相视泪阑干。今生一别几时还,欲言不忍言。天之南,地之北,芳魂思冷魄。年年相忆梦生寒,望中山外山。”“成书何意,似水人生无处寄。何意成书,不过他年饱蠹鱼。蓝心玉屑,只是当时情思切。玉屑蓝心,一样相怜直到今。”诗人与我相识三十余年。遥想“故园三十二年前”,玉华与我由穷乡僻壤来到大学深造,从此仗剑走天涯。在大学时代,玉华少年老成,“埋头甲骨文。醉心三代事。”我在大学开始时也汲汲于秦汉历史,成天读《史记》、《汉书》,“躲进小楼成一统”。可能气息相通,志趣相近,我们常在一起论古谈今。诗人写道:“我昔少年时,读书慕古人。汉学充吾魄,诗歌洗吾魂。”我后来很快弃“之乎者也”改向西学。玉华也由三代甲骨转攻近史,并成为章太炎专家。但我们的人生道路时常交汇。大学毕业后,我们一度天各一方,几年后又在南开聚首,并时相过从。玉华常代我待客。此时的诗人豪情万丈,对酒当歌,青梅煮酒论英雄。而今二十余年已过,诗人已由学生成为人师,成为章太炎学者,当然也成为一代诗人。人世已非,但诗人风华依旧。祝愿诗人永保赤子之心、闲云野鹤之情,发扬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潇洒,不断有新诗作问世,惠泽世人。
(《蓝心玉屑集》/王玉华著,台湾万卷楼图书公司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