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晚年自题画像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作为东坡的异代粉丝,我早就到过黄州、惠州,却一直没有机会到儋州去寻访东坡老人的遗迹。几天前应邀为“海南国际旅游岛讲坛”做一场讲座,方有机会到海南岛盘桓两天。同机到达海南的旅客都以海滨为目的地,我却舍弃了三亚的蓝天碧海,冒着三十五度的高温直奔儋州而去。
汽车刚驰离海口,高速公路上就出现了“澄迈”的路牌。这是多么亲切的地名啊!东坡渡海北归之前,曾在澄迈驿的通潮阁题下一首千古绝唱:“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我在汽车上极目北望,只见一片片的香蕉林或甘蔗林,青葱碧绿,直到天边,却没有青山的丝毫影子。司机小廖就是澄迈人,我向他打听底细。他说现在澄迈是一个县,但没听说县境内有通潮阁,也许早就倾圮了。
过了澄迈不久,就进入了儋州境内。北宋的儋州(当时的行政地名是昌化军)州治位于现在儋州市区西北方七八十里的中和镇,相传在东坡故居遗址建立的东坡书院也位于中和镇附近。小廖说那儿相当偏僻,游人寥寥,路也不太好走。果然,汽车从儋州入口下了高速,很快驰上一条相当狭窄的公路,迎面而来的车辆也从轿车、卡车变成了摩托和拖拉机。这条公路不久也走不通了,原来前方正在修路。小廖以前来过几次,就凭记忆把车拐上一条土路。没想到才走了几里路,前方出现了三岔路口,路边没有路牌,也没有行人可以问路,小廖也茫然失措了,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等待。过了好几分钟,终于有一个老婆婆挽着一个大竹篮子慢慢走来。小廖赶快迎上前去问路,婆婆大声回答:“不懂!”说完,也许是要想表示歉意,她憨厚地张口一笑,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我忽然觉得这个婆婆很像当年对东坡说过“内翰昔日富贵,都是一场春梦”的那位“春梦婆”。可惜海南的方言太复杂,小廖虽会说澄迈土话,却听不懂百里之外的儋州话,我无法询问老婆婆是否知道东坡其人。难怪东坡曾说“鴂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此地汉人的话都这么难懂,更不用说与黎族老乡交流了。
其实我早知道东坡的家不容易寻找,因为当年东坡自己也曾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有诗云:“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眼前的路旁也有一丛丛的野竹,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热带灌木。田野里倒是散放着三三两两的水牛,都在悠闲地吃草,不时用“哞——”的叫声互相招呼。可惜这些牛经过了现代文明的熏陶,都不到路上来排粪,害得我们无法沿着路上的“牛矢”去寻觅东坡的家。
终于来了一位骑摩托的小伙子,小廖用普通话与他问答几句,便一下子变得驾轻就熟起来,汽车直奔中和镇而去。不久汽车便与一个镇子擦肩而过,再往西边一拐,一道弯弯曲曲的低矮围墙出现在眼前,小廖高兴地说:“到了!”我下车一看,这真是我想象中的东坡书院!围墙四周都是棋盘格子一般的水田,头季稻已经收割,田里灌满了水等待插二季稻的秧,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几块小格子的秧地一片嫩绿,像是镶嵌在水田里的绿岛。大门前方是一方清清的水塘,塘里莲叶田田。塘边的小路上一个农民正牵着一头母牛,后面跟着两头小牛。围墙上的红漆早已褪得斑斑驳驳,呈土黄色,很像是农家的土墙。书院的面积有百来亩,花木扶疏。房屋规模不大,风格也很朴实。只有几所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尤其是在中轴线上的“载酒堂”、“东坡祠”等,还算巍峨。当然,这与成都的杜甫草堂一样,肯定是后代人民为大诗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结果。当年的“载酒堂”,本是东坡的穷朋友黎子云在友人资助下建成的堂屋,东坡有诗咏其事:“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菜肥人愈瘦,灶闲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劝坐人。临池作虚堂,雨急瓦声新。”哪会如此的高大宽敞!“载酒堂”里楹联颇多,其中最好的一副出于清人江国霖之手:“高人庭院故依然,何时载酒寻诗,重约田家笠屐;学士文章今见否,此地标奇揽胜,请看大海风涛。”不愧是道光年间的探花,果然出手不凡。“东坡祠”里则塑着东坡的坐像,左边的坐者为黎子云,右边的侍立者为东坡的幼子苏过,扁额上题着“鸿雪因缘”四个大字。不过,整个书院里塑得最好的东坡像还是立在西园里的那一尊铜像,东坡头戴雨笠,脚穿木屐,是名副其实的东坡笠屐像!走近一看,东坡面容清癯,但神清气爽,他右手执着一卷书本,左手提着衣襟,左脚的脚趾都露在屐外,仿佛正在雨后的田埂上行走。离塑像不远处种着几十株玉米,地上爬着一藤南瓜,结着两个瘦骨伶仃的长腰南瓜,颇有几分庄户风光。这些庄稼多半是书院的管理人员有意种植的,他们真是东坡的知己。
我仔细观看了罗列在室内或廊外的历代碑刻,又匆匆浏览了介绍东坡生平以及书院历史的文字。忽然,在来此参观的贵宾的照片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是美国华盛顿大学的唐凯琳博士。照片下的文字说明她是1985年5月来此参观的,屈指一算,那正是我与唐女士初次相晤的两个月之前。那时唐女士正在四川大学进修,在曾枣庄教授的指导下研究东坡。我在1985年暑假里到川大参加宋代文化讨论会,会后与唐女士等人同往眉山参观过三苏祠。我知道唐女士是东坡最狂热的异国粉丝之一,但没想到她那时就已到过儋州了!而我却在二十多年后才来到此地,真是来何晚也!
我此行不是空着双手来的,我随身携带了一本我写的《漫话东坡》,要想献给书院。可是我在书院里前前后后跑了个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办公室,房门洞开,室内却空无一人,任凭清风翻动着桌上的报纸和文件。向室外除草的工人打听,他们也不知道“主任”到哪里去了。我只好回到大门口,把书交给售门票的姑娘,让她转交。
此时已近午餐时间,我看到书院的简介上有“东坡宴”的菜单,十二道菜肴都冠以“东坡”之名,比如“东坡花猪肘”、“东坡小炒”之类。我对其中的“东坡玉糁”最感兴趣,它其实是苏过发明的一道羹汤,东坡曾赞美说:“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他还十分夸张地说:“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用山芋做成的羹汤竟会有如此美味,实在令人食指大动。可是售票姑娘说近来游人太少,食堂已多日没有营业了。
中午时分,我坐上汽车离开东坡书院。我回头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低矮围墙,望着四周田野里正在劳作的农民,忽然想起黄山谷的一句好诗:“经行东坡眠食地。”便决定用此句作为题目来写一篇短文,以记录我的儋州东坡书院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