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我向国内某学术期刊投稿,该刊以“话题比较窄”为由拒绝拙文。我多年前曾在该刊发表过数篇学术论文,论文话题宽、窄都有。何以现在该刊拒绝“话题窄”的论文呢?
我投稿的论文,是探讨明代学者李贽的美学思想的。明代学者中,如果以学问博厚和思想创见兼长论,恐怕王阳明以下,就是李贽了。“李贽”对于学界自然是一个熟名,“李学”也可称为一定意义上的“显学”。然而,从美学层面研究李贽,虽非付之阙如,但确尚未有真正建树之作问世(笔者曾在中国知网以“李贽美学”作主题词检索中国期刊论文,1980年前为零,1980-2012为133篇,绝大部分论文内容空泛,而且相互重复)。笔者论文对李贽美学思想的探讨,将其佛学论说与其童心说相阐发,对于其“化工说”,不仅综合其多种文艺论说,而且梳理、辨析了李说与自庄子以来“艺术自然论”的渊源和差异,揭示其对中国传统美美的突破性意义,这些是既有期刊论文所未展示的研讨。
我所投稿的这个学术期刊,在国内学界是久有影响的。在笔者对该刊的历史记忆中,并没有一个“小话题论文拒入”的铁门限。现在该刊“非大话题论文不取”,说穿了很简单,这是当今不少学术期刊求生存的“明智抉择”。在当下中国文化生态中,一个学术期刊要“求生存”,大概只有两条“绿色通道”:或者卖版面,或者求转载。“卖版面”,期刊就直接“自谋生路”了;“求转载”,期刊提高了“社会认可度”,也就间接“拓展生路”。“求转载”的途径明明暗暗多种,但据笔者所知,“最光明而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多发“大话题论文”——有资深编辑告知,文章选题大,读者关注度高,自然容易“被转载”。我所投稿的这个期刊,近年创下了远超同行的“高转载率”,不能说与所刊文章品质无关,但是,恐怕与其严格推行“取大拒小”的生存战略也不无关系吧?
翻阅学术期刊,你会感到,在“转载率”成为指挥棒的当下,似乎在各家期刊总编(主编)之上,还有一个做用稿选题决策者的“总总编”——因为看十家期刊,你很可能看到的都是大而无当的论文选题,题目意旨都是“历史性的”、“前沿性的”、“国际性的”,而且内容重复。这种状况,有似于贾宝玉在《红楼梦》中发明的“花神要分总花神、分花神”之论。中国学术期刊的“总花神”,就是为数不多的那两三个“国家级”文献转载期刊的编辑们。
这种“取大拒小”的用稿原则对中国学术的影响如何?一言以蔽之:强制催生学术泡沫。我们不用看教授们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如何题目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空;我们只要看看那些为了“拿学位”的博士生们如何下手就是包天揽地的“大题目”,就知“大而空”如何成为中国学术的“公共选题”。近年参加博士论文答辩的教授们都当有同感,博士论文选题的“取大不取小”已经将中国博士培养畸形化为“空中栽培”。为什么中国学术近十年来普遍呈现出“有成果无成就”的泡沫化状态?原因种种,“取大不取小”的用稿原则对学术泡沫的强制催生效应是“重中之重”。现在的中国学术,实行的是外化评估体制,学生看教授,教授看校官,校官看期刊,期刊看转载。在“取大不取小”的论文生产机制下,教授们培养学生自然就剩“空中栽培”一条阳光道了。
“取大不取小”,推崇大题目论文、贬抑小题目论文,并非如某些期刊掌舵人所标榜的,是着眼于学术大视野、着眼于创新、前瞻,而是在当下中国浮躁而且畸形的学术生态中,投机取巧的作为——实际上,是在强制培养另一种学术造假。采用大题目论文的确容易获得关注、产生热闹、获得效益。但是,治学犹如建筑,辉煌耀眼的宏观建构必须以一砖一瓦的寂寞积累为前提。做好小题目,是做好大题目的前提。一个期刊奉行“取大不取小”的办刊方针,就是只想盖大楼,不愿造砖瓦。此举演化下去,一个本应倡导严谨求是的学术期刊,势必就演变成一个“大空”的热闹场,其对学术创新生力的作用,不是激励,而是抑制、甚至扼杀。进而言之,“取大不取小”的真正动机是“好大喜功”,它演变成期刊用文的主导选择,展示的是当下中国社会普遍急功近利的心态在学术活动中的典型症状。
应当说明的是,大与小,在学术研究中,本是转化的。看现在的期刊,我们读到的诸多“大题目”论文,尽管篇幅也许够大,但真正的学术含量和价值却是非常小,甚至是付之阙如的。然而,观古今学术大师的成就,我们会懂得,真正的大师之作,常常是“小题目做大文章”。被奉为现代中国学术之至尊大师之一的陈寅恪先生,其晚年巨著《柳如是别传》,写区区一妓女事,赫赫皇皇八十万言,“然脂暝写前后达十年之久”,这不就是“小题大做”吗?陈先生之辈的小学仙著,若放在今天,岂不是也越不过当下中国期刊“取大不取小”的“铁门限”?
“小题”是可以“大做”的。以现在中国学术呈现的“大空”泡沫而论,若有意尽矫正浮假学风之责,学术期刊应当特别倡导“小题大做”。现在期刊之所以流行“取大拒小”,好大喜功之外,恐怕是期刊掌舵人自己陷入了不识学术大小之辨的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