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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6月27日 星期三

    兰波的荒野

    王以培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6月27日   03 版)

        1873年7月4日,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流浪途中的兰波弹尽粮绝,躲在伦敦一家小客栈里,给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魏尔伦连写了两封信。信中说:“我最多只能坚持到星期一晚上。一个便士也没有了……你将逼我卖掉你所有的衣服,我别无选择。……回来,回来,我亲爱的朋友……对,是我错了……不,你不能忘记我。我心里永远有你。”信的末尾又再次强调:“回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如果你听见了这一切,你就会拿出勇气和真心。否则,我怜悯你。可我爱你,吻你,我们会再相聚。”

        初读这两封信时,我几乎不敢相信,甚至难以接受:兰波,这样一个勇敢的叛逆者,“履风之人”,何以落到这步田地,何以这般凄苦,这般软弱。他这样恳求魏尔伦,魏尔伦果然回来,但好景不长,二人在布鲁塞尔相聚之后,很快又发生激烈冲突:这一次,是兰波想离开魏尔伦;魏尔伦开枪打伤了兰波,并因此锒铛入狱。而兰波从此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流浪至遥远的非洲,在严酷的沙漠中艰难度日,终于积劳成疾,死于归途中的马赛港。

        人们通常认为,自1873年兰波离开文明社会,流落荒野,兰波从此放弃了文学。的确,在写完《地狱一季》与《彩图集》之后,兰波似乎再没有写过任何文学作品。可现如今,重读兰波诗文,尤其是他日后写于荒漠的书信,结合自身的人生旅途,我这才发现:1873年与魏尔伦决裂之后,独自漂泊于茫茫荒野的诗人兰波,并没有放弃文学,而是走进了文学。

        法国哲学家加缪曾说过:“人真正可贵之处,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因何沉默。”

        兰波最终因何沉默?个中缘由,在我看来,触及文学的本质。

        文学是什么?不是拥抱,是弃绝;不是强大,是软弱。

        文学是什么?不是喧嚣,是静默;不是沙龙,是独处。一首诗,最好的注释,并不出自任何评论家的手笔,而来自诗人自身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的行动。

        这又让我想起从前在敦煌莫高窟认识的一位女画家,她独自在茫茫沙漠隐居7年之后告诉我:“其实世上本没有艺术,真正的艺术,只是一个生命的故事。”

        而我现在确信,兰波的诗歌再好,但没有一首诗能超越他本身的生命与生活,“顶多一样也就罢了”。正如再美的音乐,也比不上源于生命与自然本身的静默。

        如此看来,作为兰波后世的读者与追随者,想要真正理解兰波的诗歌,不能不用心倾听兰波生命本身,流浪的足音,这首无言之诗,无词之歌。

        早在当初与魏尔伦一起上路时,兰波就是这样《出发》的:

        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脸一览无余。

        受够了,城市的喧嚣,黄昏与白昼,日复一日。

        见多了,人生的驿站。——噢,喧嚣与幻象!

        出发,到新的爱与新的喧嚣中去!

        然而,即便是这两个人,也生活在不同的精神与现实世界:一个一意孤行,渴望“通体迸裂,散入海洋”,彻底摈弃“文明世界”;另一个总是疑虑重重,总是在流浪与家庭,文学与虚荣之间徘徊;而满怀诚心的兰波,终于忍受不了魏尔伦的软弱、怀疑与出尔反尔,渴望“恢复到太阳之子的原初状态”——“我急于找到一个栖息地,确立一种生活。”

        兰波的国,在诗歌里,文字中。在《地狱一季》的“文字炼金术”中,他说:“很久以来,我自诩能享有一切可能出现的风暴,可以嘲弄现代诗歌与绘画名流。……我梦想着十字军东征,无人知晓的探险旅行,风俗的变迁,种族和大陆的迁移:我相信一切魔术。我发明了元音的颜色!”——兰波就住在他所创造的诗歌文字里,精神风暴中;而在现实世界,他居无定所,死无葬身之地。因为“他是魔鬼。他不是人。”(《地狱一季》)所以,诗人只有“拿起武器反抗正义。我逃离。”

        可逃往何处?烈日下,荒漠里。在这个世界上,越荒凉的地方,越适合高贵而孤独的心。 

        就这样,兰波在埃及、在塞浦路斯、在埃塞俄比亚的荒漠孤岛,苦苦寻找着自己的“栖息地”。在一个地方住不了多久,又继续流浪,永无止息。直到十年之后,1884年5月,兰波在亚丁,这个位于阿拉伯半岛西南端的也门古城,给家人写信说道:“我的生活在此是一场真正的噩梦,你们不要想象会过得好,远非如此。我甚至发现,再也没什么生活比我的生活更悲惨了。……我已无力再在这个世界上徒劳奔波。而你们不会有这样的噩梦;我希望你们安居乐业,过宁静安详的生活,愿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

        现如今,人们还在讨论,兰波为何放弃文学,并为此感到惋惜痛心。而痛心之余,我终于得出相反的结论:兰波没有放弃文学,而是用生命坚守了文学精神,一个反抗者的孤独。

        文学是什么?有时是歌唱,有时是沉默。有时是流浪,有时回归。而归根到底,文学不仅是文字,更是一种精神;不是人群中的鲜花掌声,而是茫茫荒漠中的形单影孤。

        文学不是尖叫,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交出灵魂,以换取世俗的奖赏,而是“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

        兰波就这样喝下了自酿的苦酒毒酒。是的,他放弃了文学,却回归到了文学的核心:孤独、静默。他的荒野就是他的华丽城堡,与都市的虚荣与浮华相比,他的荒漠更加庄严、素朴,幽静、深刻。他没再写诗,可诗的精灵一刻也没离开过他,有《精灵》为证——

        “女人的愤怒与男人的欢娱以及诸如此类的罪恶,他都无须救赎:因为这一切已然完成;他存在,而且被爱。噢,他的气息,他的头颅,他的奔波:形式与行动,就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为一体。……他的身躯!梦寐以求的解放,对新的暴力与恩宠的反戈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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