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从柴达木盆地出来,过当金山和敦煌,在柳园坐火车回京。车开的时候,虽然已经晚上七点多,落日依旧辉煌。一直过玉门和酒泉到嘉峪关时,夜色才彻底降临。车厢里的乘客都睡去了,灯光也黯淡下来。车停靠在站台上有几分钟,没有什么人上车,蒙蒙的夜雾下,站台上清静得有些凄清。我一直没有睡着,望着车窗外,脑子里忽然掠过了天津作家兰州知青杨显惠写的那部书《夹边沟记事》。夹边沟,就在嘉峪关外的三十公里的地方。可惜,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不知道它应该是在嘉峪关的哪个方向外的三十公里。火车驶动了,车窗外夜色茫茫,无边无际的戈壁滩包围着墨一样的夜色,化都化不开。
6月,我在美国新泽西州,在靠近普林斯顿的一个叫作西温莎的社区公共图书馆的书架上,偶然看见的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我借回这本书。
夹边沟,是中国一个沉痛的地名,是中国一段沉痛的历史,也是中国文学一个沉痛的符号。记得十年前,在《上海文学》杂志上断断续续看过《夹边沟记事》,那种沉痛的感觉,蛇一样咬噬着心,是读那些甜甜蜜蜜汁水四溢或装神弄鬼的文学作品,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如今,我们的文学被伺弄得过于平整光滑,如同女人经过润肤霜滋润过的细腻肌肤,如《夹边沟记事》这样粗粝得可以磨疼我们的心的作品,委实不多。
这一次,从头到尾安静地读完这部书,感觉又不一样。也许是四周的环境太不一样,6月的新泽西凉爽如秋,萱草花和太阳菊灿烂如金,杜梨树和海棠树结出明亮的小果子,长尾巴的小松鼠旁若无人地在身边捡拾松果,清风习习拂面,带来远处儿童乐园里孩子们的欢笑声。如此明目张胆的对比,竟然觉得书中所写的那些残酷的情景和人物,好像不真实似的,离我那样的遥远。放下书,恍惚得有种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觉。
《夹边沟记事》写流放“右派”的遭遇,最初关押在那里的有三千名冤屈的右派(大多是兰州和兰州附近的年轻知识分子),在经历残酷的关押和在劫难逃的天灾人祸的饥饿双重磨难之后,活下来的只有五百人。作者花了大气力和功夫,多次到这个不毛之地和兰州等地,寻访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钩沉尘埋往事。其意义不仅仅在于作者能够如鱼翔潜底,沉潜得下心,付出得了辛苦,更在于对于那段几乎快要被湮灭的往事,那个渺小得几乎被风沙掩埋被人们遗忘的地方的感情、勇气和眼光。可以说,是杨显惠的这部书,让一个不起眼的地名成为了空间化的文学象征,从一个特指的时间打捞历史并重新定义了历史。
同新时期伊始的伤痕文学不同,在于它不只是揭示那个残酷历史的旧伤疤给我们看,只是重复地痛说一个个冤屈的右派泪水连连的苦情史。它还更深一层的描摹了在政治与自然夹击之下,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底线所面临的考验与磨砺,以及如何一步步、一点点的蚕食、崩溃和消失殆尽。右派便不止于传统文学作品中受难者的形象,而且多了几个不同的侧面,乃至有了人食于人的触目惊心的一面,将尊严的磨灭与人性的沦丧,残酷、耻辱却真实不遮掩地揭示在我们的面前。
忍不住想起我们的文学,尤其是曾经风光一时的纪实文学。如今,不少为权利和资本所屈膝,动辄千言万言,却只会唱着动听悦耳的音符;或者为明星或大款作佣,涂脂抹粉,书写事业和爱情的神话或谎言,沦为“家庭”和“知音”体的新文本。面对杨显惠和他的《夹边沟记事》,真感到是犹如两重天。想想,在如今讲究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或讲究座签摆放的会议上,或在红包派放的作品讨论会上,或在打情骂俏的笔会上,都未曾见过杨显惠的影子。作家,历来分为这样两种,热闹的和寂寞的。而作品,历来也是分为这样两种,昙花一现的和与日持久的,所谓繁花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合上《夹边沟记事》,想起4月车过嘉峪关的夜里,趴在颠簸的车厢铺位上,写的一首忆及夹边沟的小诗,忍不住翻将出来,修改一下,作为这则短文的结尾:
车去柳园月正明,
夹边沟外暗心惊。
荒沙哭处曾埋骨,
野鬼歌时已忘形。
有恨何由功与罪,
无情谁问死和生。
扑窗戈壁凉如水,
满夜冤魂满夜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