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秋季,我独自到合肥去。原因很简单,我的中篇小说《牛》获了《清明》文学奖。那是一个隆重的会议,除去安徽文学界的一些名流,还有几位当时在任的文学期刊的主编:《北京文学》的林斤澜、《钟山》的刘坪、《花城》的李士非、《百花洲》的蓝力生,还有青年作家刘恒和余华,当然,还有我在这里要说的汪曾祺老先生。
在这之前,我读过我所见过的汪老的小说,读过他有关马铃薯的画谱,并且知道他是沈从文的学生,甚至知道他的老家是高邮,江苏高邮。从我老家颍河镇乘船到淮河,再到洪泽湖,由洪泽湖经三河就可到高邮湖。汪老的老家高邮就在高邮湖东边的大运河边上。你看,我说这些都是废话,其实这些大家都知道。不知这让身在天国一向淡泊的汪老先生看到会怎样想。不管怎样说,他是先生,我是学生,哪有先生和学生一般见识的?无论说到哪,我想他都会包涵。
其它省去,说一件有关汪老的小事儿。
开会报到的那天下午,一群文友游包河公园,同行的有汪老和林老。临行前,汪老手里拎着一个淡青色的布兜子,我说,汪老,准备买东西?
汪老笑了,说,预备。
然后把布兜子装进半旧的夹克衫里,带子露在外边,一走一摆,有几丝灰发散落在他的额前,他就用他那长了老人斑的手拢一拢。到了公园,方知这公园是包拯的后嗣包玉刚先生出资修建的。包大人的老家就是我们脚下的庐州。
站在包拯的塑像前,我说,在我们那儿,老百姓都喊他老包。
老包?汪老转身看着我说,你是陈州府人?
我说是,现在的淮阳。我们那儿有一座包公祠。
老汪说,应该有。有一出戏叫《下陈州》,就是写包公铡四国舅的事儿。汪老转回身看着包拯说,他在你们那儿很有名气,元朝就有杂剧《陈州粜米》嘛。说完,汪老又了看我一眼,淡淡地一笑。我知道汪老先前是写戏的,有一出《芦荡火种》,后来成了样板戏《沙家浜》,就出自汪老的手。
在一处茂盛的竹林前,领我们来的祝越祝小姐给大伙一人买了一张合肥市旅行图。汪老掏出布兜子来,把地图装进去,看我一眼说,用上了。而后把布兜挂在肩上,空洞的布兜子在他老的肩上,被暖人的秋风吹拂着,一走一摆。汪老行走的样子,使我想起了老家二月二去陈州大昊陵赶庙会的二大爷,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亲切来。
我们又走,到一茶庄的亮台,亮台三处环水,黄柳低垂。众人在石桌前坐定,品茶。看着不宽但绿得够味的包河,一时无语。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陈小手的那匹白马脖子上的銮铃声。我就对汪老说,很想买一本你的《晚饭花集》,可是一直没见着。
汪老放下茶杯,只笑一笑,没说什么。
我说,《陈小手》是不是收在这里面?
汪老说,是。
我说,陈小手陈小手,哗棱哗棱铃声响,走远了……
汪老又笑了,说,应急之作。说完,他朝一边坐着的林老指了指,说,《故里三陈》是他逼出来的。
我说,最近又有啥集子?
汪老说,台湾出了一本。
我说,稿费多少?
汪老淡淡地一笑,说,忘了。
我不再言语,知道自己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我知道汪老对名利很淡泊,他活得很清静,他只钟情自己所喜爱的艺术。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有关那次合肥之行的事儿都淡忘了,唯有汪老肩上挂一个空布兜子悠悠地走路的形象,留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他淡淡的笑容和话语留在我的心里。我想,汪老是淡泊的。
我又想,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