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冬和熙的阳光下,细品《乐斋词:纪宝成词集》中的词作,倍感清朗而高远、温熙而澄明,不禁漾起阵阵心灵的涟漪。东晋名士王子敬尝叹:“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品赏这些作品,也令人产生秋冬之际于山阴道上行,尤难为怀之感。
中国古代以诗词曲赋为主体的文学,绵延亘续,跌宕起伏。真正的诗人,如同与这长河共沉浮的水手一般,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我们读此书,感受最深的便是纪先生著作中的“国史”精神和编年意识。词集展示了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至本世纪初以来,纪先生所经历的风雨历程,以及年轻的共和国多难兴邦的历史。
在中国文学史中,诗为正宗,经史意识与文体观念十分明显,从《诗》三百篇开始,就有以风雅颂之体为“国史”的说法,而词至两宋始为兴盛,原是配乐的歌词,从用途来说,又多属私人化的写作与吟哦,列为“艳科”,不同于诗的言志经世功能。过于精雕细刻,浅斟低唱,未免会影响到词的生活天地与境界广大。虽然苏轼等豪放派有所拓展,明清至近代也不乏文士加以延伸,但是面对我们当今全球化的生存之境,古老的诗词既要保持汉语写作的传统(尤其是它的文字、音韵、对偶之美),又要推陈出新,这便构成词的创作难题。纪先生将词境与时代气息融合一体,其词作格调清正,境界高远,情致醇厚。正因为词中的纪事、抒情、言志都展现了新的风范格局,因此许多作品达到了与时代风云相舒卷、与作者胸怀相共鸣的境界。中国古典诗词的创作既要传导古代的精神,更要有所创新。《文心雕龙》中有《通变篇》,其中提出:“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这既是古代文学创作的规律,也是今天词作焕发青春的枢机。而《乐斋词》的价值与成就,恰好验证了这一点。
这本词集的魅力在于它的情感之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感叹:“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情真未必就是上品,然而没有情真却决计难臻上品。词集中的有些词句近乎白话,但读起来却使人解颐快心。如[江城子]《折除陋烂房》这首词可谓别具风格:“陋平房,烂楼房,陋烂成堆,统统拆精光,此事万难难不住,拼执著,又何妨。”当时的中国人民大学校园内,违章建筑到处可见,成为公害,历任的校领导无不为之头疼而又无奈。在纪校长的坚持下,这些违建得以清除,校园变得美丽大方。可见词境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完全可以同步。
作者的情感不仅体现在忧时报国的情怀中,也融化在家庭生活、人伦交往的缱绻深情之中。孔子说,诗可以群。这里的“群”即包含着人伦关系的方方面面,国学追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志趣与抱负。中国文化注重现实中的人伦亲情,对于彼岸世界的问题则存而不论。我们从《乐斋词》中,可以感受到人伦亲情的真率表现,许多词作款款叙来。如[忆江南]《到婺源》抒写了作者在工作之余来到徽南后的愉悦心境:“徽州好,随处画中行,绿水青山皆有意,粉墙黛瓦总关情,餐秀一身轻。”词句自然而清雅,情致悠闲而舒放。品鉴之余,不禁对皖南秀丽的人文山水心向往之。《乐斋词》阳刚阴柔之美兼具而又和谐相生,读后益人心脾。
通过自序我们得知,纪先生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嗜好,是在十年动乱期间为抒发心志而养成的。当时,作者被下放到偏远的湖北宜昌夷陵地区,那是山深林密、楚风犹存的地方。而这些,正好验证了古人所说的诗可以怨、发愤著书的创作理念。韩愈曾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这些诗学精神,即使在今天仍然放射出熠熠光彩。
纪先生在《乐斋词》的自序中提到,“数十年来,阅读、品味、欣赏乃至习作古典诗词,一直是我业余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是精神食粮的满足,也是生活内容的多彩,并引以为清雅而怡然自得,个中的乐趣真个是难与他人言!”作者的感兴精神,远远超出了一般的诗词写作的兴趣范畴,而上升到了一种生命的境界,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中不可或缺。王夫之认为兴是生命力的激活,是反抗平庸的要径,是建设理想社会的途径。而纪宝成先生的《乐斋词》读后激发了我们对于生活的乐趣与勇气,其审美意义与文化建设价值是令人称道的。
《乐斋词:纪宝成词集》,纪宝成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0月,45.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