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开花的树

    有一阵子，我见了人就会推荐一篇中篇小说，叫作《旧院》。我说得迫切，说：“你必须得看！”这篇小说的作者叫做付秀莹，她生得好看，向内，长于微笑。当时，她的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流传》传阅率极高，被转载、被赞美，获奖。那小说是一篇美文，有舞蹈感。在小说里，付秀莹以一个孩子的视角窥视到父亲和四婶的隐秘爱情，而母亲却用最为聪明宽厚的方式将这段秘密封存了起来。这个故事里盛开着各色各样的小花朵，付秀莹便是那个数花朵的孩子。是啊，在她的眼睛里，有很多生活都无法去判断或者读懂，更无法去阻止或推助。她只能呆在生活的暗角，将这些日常里的花朵摘下来，晒干，成为以后去念想的标本。阅读付秀莹的文字时，我常常会无端地陷入自己的童年，那些无力感和幸福感交集的空间里，也一定储存着我没有写出的美好故事。又或者，在发呆遐想的瞬间，会想起一些爱情电影的名字，比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旧院》。在那个中篇里，付秀莹几乎写完了自己的前半生，那些触手可及的人，一直就活在她童年的某个季节里。她们在那个旧式的院落里用言语的碰撞和世俗的生活态度展示了人性的温暖底色。如果付秀莹的人生是一张彩色的胶片，那么，她的童年生活是她全部的显影剂，而这些色泽丰富的人世通过付秀莹的刻摹，便有了别样的滋味。

    付秀莹，在中国文学几近式微的时候，她却凭借一篇《爱情到处流传》而走红。这和她文字的风味有关系。付秀莹的好在于她的自然主义写作，她的小说里所流露出来的气息是沈从文、汪曾祺的，又或者是明清笔记小说的味道。她不专注于叙事的策略，而是故事生长的自然过程，那些小说里的人物所遇到的阳光、原野以及秘密，都是她触摸过并且信任的。她写到这些风物时，内心是打开的，不需要在心里虚拟这些场景。

    是的，阅读付秀莹的时候，我们会被她笔下的气味以及色泽暗淡的乡村生活吸引。比如多次在她小说里出现的麦秸垛，在《爱情到处流传》里出现过，在《小米开花》里也出现过。其实，每一个生活在北方乡村的少年，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麦秸垛。

    《爱情到处流传》这部小说集里的大多篇目我都看过，而《小米开花》却是头一次。躺着看的时候我被惊呆了，改为坐立着阅读，生怕里面的一些美好的字眼跑掉了，盯紧了看。终于，被小说里某些细节打败，伤感了好久。小说里的小米被付秀莹逼迫在一个非常困窘的人生空间里，几乎每一次动身都充满着危险。《小米开花》好像一张中奖率达百分之九十的福利彩票一样，付秀莹选中了女性启蒙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情节”来描述。主人公小米是一个“性”意识初开的女孩，她就像孕妇很容易发现了同样大着肚子的女人一样，小米因为嫂子的怀孕而有了自己的性初醒。然而，当一个孩子有了自己的性意识以后，再来看四周的世界，小米便在身体里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甚至，她还发现，哥哥与嫂子的亲密让她有一股非常不自然的敏感。

    我相信，这个小米，长大了以后，也在付秀莹的其他小说里出现过，比如《花好月圆》里的桃叶，比如《世事》里的小刁。因为，她们都有着天然对男女感情的紧张感，这自然让我联想丰富。

    通过小米的眼睛，付秀莹发现了“嫂子”给孩子喂奶时父亲连忙躲避的世情。又通过小刁的眼睛，付秀莹给我们描述了一个盯着自己家保姆的主妇的模样。付秀莹长于在人的内心里来回游走。她有着天然的敏感，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充分放大过后的“暧昧”的世界。

    付秀莹的句子也好，常常在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突然就来一句“怎么说呢？”是啊，怎么说呢，她笔下的世界并不阔大，不过是三两个人在日常情景下的交融，却又在这窄狭的空间里写尽了人情的淡寡与浓郁。

    读付秀莹这册《爱情到处流传》，时时都能闻到小说里她本人的气息。她笔下的世界像一棵开花的树，她往往只写树上某一朵花开放的过程。一棵树就是一个世界，而一朵花的盛开便是这世界上某种色彩生成的过程。我喜欢付秀莹的小说，她创造了独属于她的语言，花朵一样的语言，有着香气的语言。她也创造了独属于她的故事，树一样的故事，开着花朵的故事。

    你要读一下《旧院》，真的，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