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元化评价体系的今天,一部长篇小说的优劣如何评判,很难在创作方法上找到一个标准。但是,纵观几百年来的中外文学史,现实主义仍占据主流地位。张曰凯的长篇小说《悠悠玄庄》在宏观把握与微观描写方面均达到较高水平,可谓是当下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悠悠玄庄》成功之基础,得益于塑造了鲜活的人物形象。但是和以往写农村小说不同的是,传统文化像一条丝线,贯穿缠绕在整部小说的字里行间,传统文化塑造农民形象,传统文化笼罩农民命运。所以说《悠悠玄庄》不能简单定位于农村小说,作者初衷就是写一部文化小说。虽然写的是农村人、农村事,但传统文化的渗透力透纸背,它最大特质是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触物无声,以无形的意识或观念,影响有形的现实和存在,每个人物无不打上传统文化的烙印。
赵太世是作者浓墨重彩塑造的一个有文化的老农民形象,他身上充溢着儒家文化的根脉,体现了儒家思想的两面性“仁”与“礼”。小说以其犀利的生活观察,精准的心理洞察和真实的细节描写,将主人公赵太世身上的儒家文化精髓揭示得入木三分。小说第13章“紫花苜蓿”的细节,表现了赵太世的“仁”。有人偷割了赵家喂牛的苜蓿,赵太世的大儿子赵安福站在苜蓿地头开口大骂,为了怕有人再偷苜蓿,他把稀粪便汤子撒在紫花苜蓿上。自以为这一做法是对偷苜蓿人的惩罚,却被父亲看作是丢人现眼,是瞎账事歪道道,说“不光是臭了苜蓿,还臭了赵家的名声!”赵太世语重心长地教训儿子:“做人要有仁爱之心,要善待别人,才能在众人面前立住脚跟,挺起胸脯说话,不能让人瞧不起咱。”当天夜里一场细雨把赵家的紫花苜蓿洗刷得清清爽爽。赵太世为了挽回赵家的脸面,在苜蓿地头插上一块木牌:“清贫人家割苜蓿充饥,赵家决不追究。”他的这一举措赢得村人的赞誉。他积德行善,收贫家女为养女;以自己的家产作保救下被绑票的贫民的儿子;灾荒年周济穷人等等细节描写,把赵太世身上的“仁”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礼”在赵太世身上又深入骨髓,他是宗法伦理关系的维护者。儒家文化的“礼”,就是封建社会的规范、道德秩序,用“正名”道德教化的方法,使社会各阶层的人对自身社会地位有稳定的道德认可和道德定位。面对“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礼教,赵太世不敢越雷池一步。他的孙子宝成被雨淋患重病,养女宝雁在身边侍候,两人早已萌生深情厚谊。他谨遵道士的嘱咐“病人屋里女人不得冲犯”,下令不准宝雁去看宝成。宝雁抑郁成疾,泪尽而亡。赵太世酿造了扼杀宝成和宝雁纯贞恋情的悲剧,活生生一个花季少女,被“礼”夺去了性命。二儿媳安禄家里的守了10年活寡,偶尔一次外遇偷情,被他当成孽障淫妇,遵循封建“七出”之制,赶出赵家大门。
在赵太世的眼里,宁可牺牲亲情,也要维护“礼”的尊严。当大儿子赵安福劳累致疾患中风病,需要他扶一把时,他却决断地说:“俺不能倒行孝!”结果赵安福摔倒在地,丧了性命。赵太世恪守宗法伦理关系达到了毁灭人间亲情的冷酷程度。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也在“礼”与“情”的激烈矛盾冲突中为“礼”殉难。最终父子同日而亡,酿成玄庄惊天震地的大悲剧。小说以悲剧收尾震撼人心,这是对封建礼教的无声控诉。这不仅是人物的悲剧,同时也折射出时代的悲剧、社会的悲剧、封建文化的悲剧。
赵太世不同于以往的家长形象,在他身上“仁”与“礼”互相交织,这是由他劳动农民的地位决定的。在西大洼里,八旬的赵太世身背小山似的一筐柴在风中蹒跚,又令人感佩。所以不能简单地把他看成是封建的卫道士,勤劳、善良、仁爱一直在他心中存留激荡,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多重性格组合的农民形象。《悠悠玄庄》的内涵深邃之处正在于此。小说不是理性地批判传统文化,而是用生活的现实观照传统文化。通过人物形象肯定弘扬传统文化中的积极成分,有分析地批判、扬弃其消极成分。
赵太世主政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中等农耕之家。小说以大量篇幅描写了这个家庭的生存状态,讴歌了劳动人民的劳动。与以往农村题材的小说不同,《悠悠玄庄》直接描写了农民劳动的情景和细节,把人物置身于劳动中表现农民的性格、农民的命运和农民与土地的紧密联系,真正还原了农民的本来面目。这个家庭男耕女织,凭着双手过上富裕日子。赵太世虽是个乡间文化人,但他又是庄稼地里的老把式,随身不离粪筐、柴筐,带领两个儿子驾耧耩麦,精心策划农业生产。赵安福肩负一家八口的生活重担,酷暑拔麦,水中夺粮,过黄河卖布换粮,彰显了一个劳动者的伟岸形象。大旱之年,地里亏了家里补,赵家的女人上阵了。赵太世之妻郑氏带领儿媳孙媳纺线织布,纺线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哐当声充满赵家大院。安福家里的以审美意识设计花格布,经线红、黄与纬线蓝、白搭配,错落有致,鲜艳夺目;孙媳菊个儿在织布机座上全神贯注,穿梭飞来飞去;劳动之余,赵家大院里又传出《棉花谣》的歌声,活画出农家女人的世界。一切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赵家成为中国典型的小农经济农耕之家的缩影,中国农民典型形象的写照。
在这个家庭里,尊老爱幼,父子、祖孙、婆媳、妯娌关系和睦相处,互敬互爱,同舟共济,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尔虞我诈,体现了中国劳动人民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勤劳、善良、和谐的美德。但这个家庭并非风平浪静,也有矛盾重重。这些矛盾不是善恶冲突,而是由于文化观念的差异形成的,而且是在一种和平的形态下呈现出来的,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大动干戈。男耕女织的劳动,小康之家稳定和谐的氛围,农民的心灵精神风貌,儿女情长的家常叙语,无不充溢着生活魅力和生活本色的美,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特定的审美感。作者出身农家,即使进城以后仍然心牵故土,常常回乡探访。他热爱农民,熟悉劳动,小说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浓郁的故土情怀和真挚的生命体验,所以才写出这样鲜活的农家生活画面和劳动诗篇。
《悠悠玄庄》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突出特色是运用传统笔法,注重细节描写。作者认为,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除了具备深邃的思想内涵为纲外,还需要三个方面的要素:一是人物要立得起来。人物好比人的骨骼,人体没有骨骼的支撑就难以站立;二是要有感人的故事。故事好比人体的五脏六腑,没有五脏六腑,人体内脏难以运作;三是要有细节。细节如同人的血液,没有血液的人体如同僵尸。作者把细节比作血液是很恰当的,人体不能缺了血液,小说不能没有细节。我国古典小说的细节描写是很出色的,作者有意识地研究学习《红楼梦》等经典著作的审美意蕴,以朴素、浓重的笔墨描写农家日常生活细节,力求达到既逼真又细腻入微,营造出小说意境,把读者带入一个特定的艺术境界。如赵安禄夫妇在香椿园过小家家的亲密细节;赵家大年除夕吃年饭的和谐氛围;鲁北民众抗日自卫团全军覆没后,众乡亲举火把到西大洼寻儿子尸首的悲凉情景;青纱帐里的民歌与赵安福擗高粱叶的辛苦相衬托的淳朴而壮丽的意境等等。众多的细节缀连成跌宕起伏的故事。这些描写很见古典文学作品的审美意蕴,使一部小说具备了艺术感染力和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