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真(Nicholas Bozen)的《冬天与春天》(De l’Yver et de l’Este)是西方中世纪季节辩论诗的代表作。作品开宗明义,首先说明“有一天我听到冬天和春天之间的一场大辩论”。在诗的正文中,冬天和春天进行了三个回合的辩论:第一个回合,冬天首先发言,声称自己是万物的主宰,因为自己只要高兴,就可以使风雪大作,生产停顿,人们也无法出门;对此春天回应说,冬天唯一擅长的就是以寒冷损害所有人,这毫无尊荣可言,对此洋洋自得更是毫无道理。在第二回合中,冬天说,春天同样会带来蜥蜴、癞蛤蟆、毒蛇等等有害的东西,而自己对于万物的赐予是远远多于春天的;对此春天反驳说,在冬天收获的干草、小麦、豌豆等等都是在春天酝酿的,冬天只能使万物凋零,而春天却能带来生机。在最后的回合中,双方继续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到底谁更有道理,作者没有给出答案。该诗最后以春天向少女呼吁裁决而结束。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首冬天与春天辩论优劣的诗歌,但两个因素使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其一,中世纪是一个神学至上的时代,一切文学(自然也包括诗歌)都成为它的婢女,所以完全应当从宗教的角度来分析这首诗的深层含义。其二,文学具有广义的象征特性,对于任何时代的文学来说,在能指(signifier)的后面都有一个或明或暗的所指(signified),例如古代作家用夫妻恩爱来象征君臣和谐,用香草美人象征高尚和理想就是人们熟悉的例子。
中世纪正是宗教势力最强大的时期,作者本人是14世纪生活在英国的一位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他曾经创作过大量的宗教诗歌。《冬天与春天》这首诗同样蕴含着浓厚的宗教意味,即使单就字面来看也是如此,当冬天指责春天也养育害虫的时候,春天回答说:
至于你指责
我养育害虫
以及其他有害的东西,
我同样可以这样指责你,而且你的情况更糟!
但是人们并不总是对朋友
才做好事。我对万物的养育
完全代表着上帝的创造,
无论大小。
紧接着它反戈一击,进而揭露冬天的可怕面目道:
我们也知道
你是从何而来,
你对万物施暴是理所当然:
我们非常清楚你是一个听差,
在深渊中的
魔鬼和他的子孙的听差。
于是,春天与冬天的对垒变成了上帝与魔鬼的对垒。上帝创造万物,而魔鬼毁灭万物,但魔鬼并非一开始就与上帝对垒,根据弥尔顿《失乐园》中的描写,魔鬼撒旦先前曾经是天使长,到后来才因为反抗上帝而被打入地狱,而上帝创造亚当、夏娃正是为了取而代之。
既然上帝创造万物,那么魔鬼也不在其外,所以冬天与春天或者也可以视为象征着上帝的复杂性,亦即慈眉善目和金刚怒目的两面。这在《旧约》中可以看到很多例子,例如在《创世纪》中,上帝对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可谓疼爱有加,为了害怕他孤独,造出夏娃与他做伴,但是一旦两人犯下原罪,上帝便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逐出伊甸园,没有给予他们任何悔过的机会。上帝对于自己的“选民”以色列人同样是爱憎分明,正如约书亚在临终前对民众所说:“你们不能事奉耶和华,因为他是圣洁的神;他是嫉妒的神,他必不赦免你们的过犯和罪恶。如果你们离弃耶和华,去事奉外族人的神,那么在耶和华赐福给你们之后,他必转而降祸与你们,把你们消灭。”(《约书亚记》)同样,《失乐园》里的撒旦对于上帝的两面性也有清醒的认识:
因为他无论在高天或在深渊,
都已确定,始终是唯一君临的
独裁君主,他的帝国绝不因
我们的反叛而丧失尺寸土地,
反之,他还将扩张到地狱来,
用铁杖治理我们,像在天上
用金杖治理天国的民众。
这里“铁杖”表示严峻无情,而“金杖”表示恩爱,非常形象地写出了上帝恩威并用的统治手段。无论是天上的上帝,还是地上的君主,总是恩威并举,两手都很硬的,该打压的时候就打压,该怀柔的时候就怀柔,完全根据形势来定。关于后者,《伊索寓言》中一个著名的故事非常能说明问题:“北风和太阳比谁更厉害,两人达成协议,谁如果能最先让一个走路的人脱掉衣服,谁就为赢。北风首先试它的威力,用尽力气呼呼地吹,但是它吹得越厉害,那走路人就把身上的衣服裹得越紧。最后北风舍弃了取胜的希望,让太阳来,看看它能怎么办。太阳一下子放出它的所有的热量。走路人忽然感觉到阳光的热量,就一件一件地开始脱衣服,直到最后觉得太热了,索性就把衣服全部脱掉,跳到路边一条小河里去洗澡。”故事中的太阳和北风正可以和本诗中的春天与冬天相对应,勃真很可能从这一寓言中获得了某种灵感。
同样地,勃真这首诗及其所代表的传统也给后来的诗人以灵感。莎士比亚《爱的徒劳》就是以“春之歌”与“冬之歌”的对唱结束全剧的。但细读之后,我们发现,莎剧中的“春之歌”与“冬之歌”已经没有多少宗教象征的寓意,春天和冬天所代表的是浪漫的爱情与禁闭的苦修,它们之间的冲突正是该剧最主要的戏剧冲突。虽然戏剧结束时,“春天”还没有完全战胜“冬天”,但前者的优势已经异常明显。加拿大学者弗莱(Northrop Frye)在分析莎士比亚戏剧的特点时发现,他的不少喜剧都弥漫着春天战胜冬天的气氛,特别是那些将情节安排在森林中的喜剧如《维罗那二绅士》、《仲夏夜之梦》、《皆大欢喜》、《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等等更是如此,所以他将莎士比亚的喜剧称为“绿色世界的戏剧”,并进而将喜剧称为“春天的叙事结构”(《批评的解剖》)。这是不无道理的。
季节的变换是西方中世纪辩论诗的重要主题,作为最容易为人所觉察的自然景象,季节的变换当然不可能迟至中世纪才进入诗人的视野,古希腊的诗人早就有歌咏季节的诗篇,斯特西科罗斯的诗篇虽然已经残缺,但还是可以让我们看到这样的歌咏春天的诗行:
我们应找出弗利基亚的柔和曲调,
对美发的喜悦女神唱颂歌,
春天快来到了。
……春日里燕子呢喃细语。
古代的其他诗人们对这两个季节也有过不少出色的描写,但只是把它们作为被动描写的对象,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让这两个季节主动地表白一下自己,以至面对面地一争高下。
古希腊人并不缺少辩论的精神和辩论的作品,如柏拉图的《对话录》,除少数几篇外,几乎都是以苏格拉底与有关人物的辩论展开的。亚里士多德更从理论上总结了演讲和论辩的精义,其中很多原则在今天同样是适用的,如他认为在辩论中“应当用戏谑扰乱对方的正经,用正经压住对方的戏谑”(《修辞学》)。但古希腊人的辩论还只是人与人的辩论,物与物以拟人化的手法进行辩论则要留待中古诗人们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