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位于南太平洋上的大溪地(Tahiti)对中国人而言是遥远的所在。在2010年,一群自认为是福建人后裔的法属波利尼西亚人从大溪地出发,踏上了前往中国的寻根之路。在沿南太平洋航行数月后,载着六名船员的小独木舟终于抵达福建省沿海的马尾港,这里也是他们所相信的南岛语族祖先在5000年前开启海洋探索航程的地方。在没有任何现代科技辅助的情况下,他们是如何克服各种艰险的?领队易立亚随身携带的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在这次航行中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启悟?本报特刊发易立亚的及访谈,读者不难在其中找到答案。
现在是凌晨五点,我们依然被黯淡的月光笼罩着。我感觉到海浪拍打在船舷外浮木上的声音有些异样。汹涌的波涛不再拍打船舷,而是越过了船舷。有人在这一刻钟内抽过水吗?没有。这件事被忘了!这时一块厚重的雨云朝我们的方向移来,船员们都在忙着将大帆降下来,我走到船舷处,打开盖子——太可怕了!里面已经满是水!
大帆已经降下来了,有人试图逆风抗争,以减弱风浪,但是几乎不可能——刚刚用手泵、水桶以及徒手将独木舟里的水排空,旋即一个更强有力的大浪又将它灌满了。后来,奇迹般地风平浪静了,到八点半的时候,我们成功地排出了舟里的水,船体也终于回复到海面的正常高度。
接着太阳升起了,像一个巨大的明亮的环,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在云端发散着光明和温暖。感谢设计者,感谢大家分别计算并安装了悬浮装置,没有这些人,这次航行将在这里划上休止符。
大帆已经升起,有时会因为一些小风暴降下,风暴后便又升起。我们在暴雨中沐浴,这是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头发终于干净了,皮肤也特别舒适。
一天结束了,或许还有两个小时的白昼时间。我爬到了我自己潮湿的铺位,从与我的脚高度差不多的地方取下了一个编织篮子,打开它,取出一个塑料包并展开——拿出了陪伴我多年的极其珍贵的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
我还准确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本书的情形,就像是第一次将目光投到以后将要成为妻子的那个人身上一样。我被这本书、被中国的宇宙观和诸多哲学流派所深深吸引。《中国哲学简史》给予我很大的启示,此后我不断重读它,这让我对生活更加游刃有余。
以前,我不愿意记下这些琐碎的事:寒暄、指责和背后的议论。我们其实是处在一个由六个男人组成的微型社会中,远离所谓的宏大理想,只是满脑子想着我们个人心中的问题,还有一些需要对付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及若是没有外部裁决,我们无力处理的问题。
在一些人为不可控的时刻,像气氛紧张接近“动武”的时候,我仰赖冯友兰:那些中国哲学家会如何选择?显然,他们绝对不会在中国海岸线万里之外的一只独木舟上!暂且抛开这些(现实的)细节,如果是他们,将会怎样处理这些情况?
在墨子那里我找到了精神支柱。有必要保持具体和实用的思想,人人都应该不分等级地被爱,不需要理由。我尝试与墨子讨论,但是这很难!现在团队成员的理智处于一种古怪的风潮中,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寒冷?恐惧?孤独?我的思想又会倾向于孔子。但是现在讨论“义”“利”之别有何用处?孔子不就谈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不。我的精神支柱变成了杨朱:人人为己。保护生命,坚持真理——防止另外的人把你扰乱。但是我们只有六个人在这只独木舟上。只有六个!尽管我们会被组员的言行伤害,但是在艰险时刻,我们也需要同伴来求生!
接下来是儒家理想主义的分支:孟子。与我们的情况相符,因此我需要在“王道”(通过道德的感化)和“霸道”(通过强力来取得对船的控制)中作出选择。孟子所说的教化肯定不是这一时间、这一秒钟讨论的!
我放弃了儒家现实主义的一派,追随了荀子。社会控制,对船员们的控制。一个人身上所有的优点和可容忍之处都是教育和文化的果实。但是,这跟思考孟子思想时遇到的问题是一样的,现在我们在一片汪洋之上,在同一条船上!
接下来是韩非子。消灭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要求每个人都遵循一套典范性的行为准则,降低期望值并建立一套奖惩体系——这是操纵权力的两根杠杆。他不是曾经宣称“圣人之治国也,赏不加于无功,而诛必行于有罪者也”,这是不是同样适合于一个独木舟上的船长?
但是按照公孙龙很久以前就认可的,如果“名”是绝对和永久的,那么这种实践就不能用来研究普世性。在阅读惠施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人和事都是相对的、不断变动的。他的“历物十事”完全适用于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形。但是它将怎样有助于我?最终,在愤怒的风暴之后——人为的或者是自然的,常常是世界归位如初,我们继续前行。正如庄子所写下的,我们与各种各样的欢乐共处,有时为我们天性的发展留出一条自由的道路,使我们的空虚时刻充满快乐,但是真正的宁静只能通过对事物本质的更高理解才能达到。
最终,法律、道德、制度以及首领——比如像我这样的船长——都会消灭差异,变得粗暴,创造千人一面的社会。设法改变别人,会有什么好处?这是在一条十分拥挤的小独木舟上,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我们每个人都该保持自己的本性。现在,像刘峻一样,让自己去寻找“风流”的气质:变得善感、不去计较遇到的困难、伤害你的事情,而是着重于生活各方面的感觉,以及人与自然各元素之间平等的、无差异的感觉。我向自己许诺,等回到大溪地,为了向竹林七贤之一阮咸致敬,我将与猪群共饮!
读书报:在这次的“寻根之路”活动中,我们听说您随身只带了三本书,其中冯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您很早前就一直随身携带,您对冯先生的哲学思想有什么看法?为什么会一直带着他的著作?
易立亚:我离开大溪地岛时带了三本书,在驶往中国的无动力独木舟上就是它们陪伴我。一本是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一本是《大洋之舟:南岛祖先的海洋之旅》,最后一本是托尔·海尔达尔的《孤筏重洋》,后两本都是航海相关的著作。关于《中国哲学简史》,我第一次见到这本书是在1992年。那时我陪祖父去夏威夷,在一个卖二手书的书摊上翻到这本书,书的封面是白色的,标题是红色,作者名旁边写着两个汉字——“哲学”。我的第一反应是,又让我遇到一本中国哲学著作!我马上翻开它并读到一段文字——我至今仍记得这段话:
“我们将看到,道家讲‘无为’的学说。而儒家讲‘无所为而为’的学说。依儒家看来,一个人不可能无为,因为每个人都有些他应该做的事。然而他做这些事都是‘无所为’,因为做这些事的价值在于做的本身之内,而不是在于外在的结果之内。”
当时我意识到我手中拿着一本“圣经”(或者用中文说是一本“经”),我被这本书、被中国的宇宙观和诸多哲学流派所深深吸引。《中国哲学简史》给予我很大的启示,此后我不断重读它。
读书报:您在航海日志中提到,您和船员们经历了许多困难和挫折,在这些时刻您都很仰赖冯友兰,请您详细谈谈冯友兰的思想对您的影响。
易立亚:是的,我多次运用了他的思想!我在困难紧张绝望的时候都会依赖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家冯友兰的眼中,他会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在条件允许的时候(没有很大的风,没有很大的雨,不是很潮湿),我会拿起书仔细阅读,寻求答案,看看不同的哲学家如何回答相同的问题——并如何应用于我们所处的情况。
读书报:您谈到第一次在夏威夷见到《中国哲学简史》的情形,说“就像是第一次将目光投到以后将要成为妻子的那个人身上一样”。可见冯友兰的思想对您触动之大,这对您的工作与生活有何影响?
易立亚:我随后的研究——天津历史、法国人类学研究、中医学研究——它们都秉承了冯友兰的思想。当我在美国的时候,或者是作为我国总统顾问的时候,我便已经尽可能地采用冯友兰所宣扬的道德标准。在现今如此丰富的各类著作中,以我的观点和有限的知识来看,冯友兰承载着一顶光环、一个广阔的视野和一种激情。
(本报记者赵雅茹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