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术与天下》是刘东先生新近出版的文集,收录了他自2001年以来写作的三十篇文章。序跋之外,该书分为“当代研究”、“传统研究”、“比较研究”、“汉学研究”和“教育研究”五个部分,充分展示了作者宽广的学术视野与深厚的思想功力。从主题上看,该书广泛涉猎了电影、时事、小说、诗歌、建筑、政治、环境、翻译、经学、汉学、国学、教育等多个方面;从文体上看,既包括论证严密的学术论文,也包括灵感勃发的思想随笔,既有挥斥方遒的即席讲演,也有平易近人的即兴访谈。这样一部包罗万象的文集,简直就像一座千门万户的神奇迷宫。
读此书,宜先读《这一年:我的咏叹之年(代序)》、《人生不过是将错就错——五十答客问(代跋)》、《个人认同与人格境界》三篇。前两篇都是作者年届五十时所作。《咏叹之年》以如歌的文字勾勒了他五十心境的一个活泼泼断面,如此朝气蓬勃,又如此乐以忘忧,似乎作者生来便该干这学术行当。但《将错就错》一文却揭破了谜题:他原来命运多舛,从右派之子、八年翻砂工到最终走上学术道路,不过是“将错就错”,却歪打正着地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读书、写作、编辑、翻译、教学中完成了人格的提升,也顺带收获了事业的成就。而从“将错就错”升华至“咏叹之年”的所有奥秘与心得都写入了《个人认同与人格境界》一文。这篇奇文从比较文学的视角挑战了哲学史与汉学对《大学》“八条目”的阐释,释读了“八条目”作为个人修养工夫的种种精义。简言之,“八条目”并不适宜被区分为“内圣”和“外王”两个相对独立的人生阶段,而是“一种持续的获得与受益状态”的人生解决方案,甚至把“表层的效力与服务,也转变成了人格攀缘的通途”,当你“越是敞开心胸去拥抱更加广阔的天地,越是跟此身所属的社群息息相通”,“个体的生命境界也就会呈现出一种同步的增长”。在这个意义上,儒家才是“最彻底的为己之学”。
事实上,与其说作者关于“八条目”的释读是源自比较文学的独特视角,不如说是来自他本人的亲身经验和生命体悟。说到底,人生与学问原是一回事,斯人与斯文本来体用无二。
于是乎,——这些看似纷繁芜杂的文章就在这一点上统一起来了。对所有主题的处理,都显示出作者一贯的人生态度和文化主张。关于前者,前文已经说得不少,下面来谈谈作者的文化主张。近代以来,在西方文明的强大压力之下,在本土社会的剧烈动荡之中,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日渐消蚀,“斯文”徘徊在将丧未丧的边缘。正是基于此种判断,作者所广泛涉猎的诸多主题和领域实际上都贯穿着同一条经线,便是寻求中国文化主体性的重建,而“当代”、“传统”和“比较”则构成了这一“重建”的关键词。“当代”既激发了最原创的问题意识,也为重新看待传统和他者提供了全新的问题视域;“传统”既是探讨当代问题所不能摆脱的背景和地基,也为之提供了丰富的资源;“比较”(比较文学意义上)作为当代学者所必须承担的宿命,则为激活传统、走出困境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方法与参考。对当前社会现实的敏锐关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与由衷爱护、以及宽广的跨文化视角与比较思维方式,使得作者一方面能够小心平衡各方面的因素,比较周全地考虑问题,另一方面又往往能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发,让读者在耳目一新之际,更起切肤同感。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几篇文章是:《黑天的故事——“文革”时代的地下手抄本》、《“文胜质则史”的真义——历史与现实中的佞史传统》、《〈齿痛〉到〈药〉的变幻》、《美国汉学的传教之根》和《众生喧哗的大学论说》。
至此,可以回过头来解释一下本书的题目“道术与天下”。众所周知,首先是庄子《天下篇》把此二极联系起来,所谓“道术将为天下裂”。但进一步说,此间的涵义还远不止此。再从近代学术史来看,“道术”又曾被梁任公当作一个术语,来翻译西文中的“philosophy”。由此,如果联想到刘东先生最初的专业(哲学),和他当下任教的机构(清华国学院),就不难从这种种连续性中联想到,他在这里是指广义的学问,同它不断忧思着的世界,存在着怎样的辩证关系。一方面,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忧思中,由于各个思考主体的不同,道术自然要为天下而裂变。另一方面,借助于裂变后的辩谈,以及由此带来的理解与体谅,主体的一度泥于理论和立场的心智,仍有可能从偏至走向圆融,从狭隘走向广大。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毋宁是在表达一种双向的希望:我们的道术当然有可能拯救天下,但我们的天下却也有可能拯救道术,而这两者的不断相互靠拢,才是最值得向往的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