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些相遇是奇特的。我和张武扬相遇是在医院里。四年前,因伤我和他同住在北京天坛医院。他住在病房的最里面一间,我住在最前面一间,我们的主治大夫是同一个人,查房时候不经意间带来了我们彼此的消息。说来也巧,我和武扬同为粉碎四人帮之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学的都是文学系,又都喜欢舞文弄墨,虽然从未谋面,却都熟悉彼此,又一时共卧病榻,更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越发惺惺相惜。只是那时我们都无法下床,只好通过武扬的妻子传递信息,相互鼓励着,同在病房中依靠一个硬木夹支撑在床头,彼此坚持着写作,度过那段寂寞、单调、痛楚又漫长的时光。想想那时的情景,真如放翁所说的:“残药渐离愁境界,。”
四年过去了,如今,武扬出版了他的散文集《生命是一种经历》。或许,因为有那样一段同住医院共同面对生死的经历,读他的这部新书,感受颇为亲切。“生命是一种经历”,是那时主治大夫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也曾是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对这句话的感悟,武扬这样写道:“麻醉是一种经历,开刀是一种经历,让人生畏的‘腰穿’也是一种经历……经历过的痛苦就变成了一笔财富,细品慢咂之后,你会重新修正自己过去对生活的许多看法。”然后,他进一步写道:“能够看清底细的,永远是时间。也许只有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真实才会显形于我的生活之中。”前者,是他生命的感悟;后者,是他哲学的彻悟。只有在鬼门关滚过一次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应思彻。
医院常常会浓缩人生,特别是在生死之间,极其容易让感情变得格外脆弱又格外突兀真实。在所有的感情中,友情和亲情,琐碎、密集,纷至沓来,拥挤在病房中,一下子被聚光而汇成交响。武扬这样写无微不至照料他病中的饮食起居的朋友的友情:“无所不在的感动让你面对着,风一样地吹着,水一样地流着,花一样地开着。”特别是写接到远方朋友的电话和手机短信,他的比喻奇妙而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就像清晨‘哗’的一下,伴着金属吊环滑过窗帘轨道的锐音,密实的阳光如同瀑布般涌进来,漫漶到病房的角角落落,驱走暗夜里所有难挨的痛楚。”
在写到亲情的时候,他变换了方法,化繁为简,勾勒出一幅静穆如诗的画面:“又是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折腾之后,护理我的亲人疲倦地在打盹,目光所及的是一幅静止的画面,在晨曦中散发着安详的气息……那驻足心头永恒的一瞬,悄悄间,已构成回荡的力量。”
我喜欢武扬这样内敛的表达方式。他将与亲人彼此感情的抒发写得含蓄却动人。在他的另一则《给女儿起名字》中,延续了这样的表达方式。偶然间给女儿起的名字中的“溪”字,忽然发现和妻子名字中的“源”字有着渊薮;进而又发现妻子的老家在贵池,贵池有傩戏的发源地之一的村子名字叫“源溪村”,竟然把女儿和妻子的名字都囊括进去。如此古乐幽幽,古祠幽幽,源溪幽幽,相融相济,让他为这样冥冥中的契合而感到兴奋。难得的是,他恰到好处地节制了已经喷发的情感,笔锋一转,将具象转为意象。
好的散文,总应该是情感真切的抒发,如果这种抒发又是含蓄的,而不是煽情的泛滥和无节制的蔓延,便是中国散文传统的境界。武扬的散文得益于这样传统美学的营养,才不做二八月乱穿衣般的时髦姿态。在这部散文集中,我读到这样两个细节:他是带着师傅题字赠送他的一本塑料笔记本到大学报到,并一直把这个笔记本珍藏至今;在上大学期间,他是一直穿着工厂发的常年不离身的束腰工作服,为的是“时时提示自己不要忘记来自于社会最底层”。这样的细节是武扬创作的种子,我以为,这也是散文创作之魂,它能够将平凡乃至平淡的生活写出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