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胜的家,离我家不远,隔了一条街。我好几次是可以去看他的,因为他不同意,就算了。我对残疾人兄弟的情感世界,有着自己的体会。年轻时我在福利工厂工作,曾经深深地陷入在那个世界。那些日子,多少教会了我如何与他们默契。
欧阳每次来看我,几乎都是自己摇着轮骑来的,只有一次例外,由他姐姐推着。刮风下雨,严寒酷暑,他准时出现在我的带有台阶的家门口,常常是我请保安帮助他进家门。
逢年过节,他是一定会发短信,一定是要来的,来时都要带礼物,主要是建德白莲籽。我当然也是要准备好过节的礼物。这样,来时他的小小的轮椅上挂着一个包,回去也挂着一个包。我总是看他远远地摇走了,一直摇入城市恐怖的车水马龙中,看不到他的身影。
城里的蚊族,不是现在开始的,他们早就开始来了。一开始是走来的,后来有骑自行车来的,有坐汽车和火车来的,现在是乘飞机来了。我认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然而,坐着轮骑而来的蚁族兄弟,我是第一次遭遇。
欧阳有一张文艺青年的苍白的脸,有时甚至是惨白的。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一双蝴蝶般的大手掌。他常常滔滔不绝地不停地跟我解说着,手掌翻飞,手指颤抖,谦逊而激越,坚韧而沮丧,他的大眼睛里又是绝望又是希望,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这是一个生来就要成为文艺人的人,不管他站起来大步快走,还是坐下来摇着轮椅。
那年在北京召开我的作品《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的作品研讨会,我推着他到现代文学馆展示厅里走了一圈。我能够感受到他轮骑上小小身躯的巨大激情。这是一团为写作而燃烧的烈火。
只要是有关文字的劳动,欧阳是几乎什么都干的,这正是蚊族文艺青年的特征。因为他们首先面临的便是在都市中的生存。欧阳也发表散文,也写歌词,也缩编文艺作品,也打文稿,也校对,也做文案策划,也在报社打杂……他常常对自己这种什么都干的状态表示出深深地不满。因为他认为他应该做有关汉语写作的纯正的事情,这些事情里面本来是不应该包括什么商业文案策划的。
这正是他集撰多年一定要出这样一部书的原因。
我其实一直不怎么赞成他出书,因为所花他心力劳力财力,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有时候甚至可以理解为对生命的釜底抽薪。我们因为是朋友,关于生活的事情会多谈一些。他说他近年来身体越来越不好,每周两天到报社上班校对,要登十数级台阶。过去靠手抓着扶把能够撑上去,现在越来越困难了。他们一家在城里的住宿是一个社区内的半地下室车库,他与父母蜗居在此。他的父母已经八十多岁了,母亲身体很不好,父亲是解放前的大学生,老右派,身体也是不好的。家中亲人,各有各的艰难,再要集资出这样一部书,那一字一句,真如血写一般。他很少讲这些,但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目光结成了冰。为此我曾扪心自问:究竟是当一个作家更有意义,还是当一个大慈善家兼大实业家更有意义。人类社会为什么可以容忍这些人的花朵遭受这样的磨难!我还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然而当我读完了他给我发来的电子文本时,我的态度完全转变了。我想这样的书,哪怕卖血也是值得出的,何况还没到卖血的地步。
这并不是说欧阳胜的汉语写作到了怎么样的高的地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生活得以展示,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在文中迸放光芒。这些,即便有,又怎么样呢?
我是想说,我在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一只无可比拟的小蚂蚁,他独自拖着一双高位瘫截的残腿,他慢慢地,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爬着。他有时高兴,有时沮丧,有时探起头来,撑着大脑袋,想看到更远的世界。身边一群群生物冲上前去了,留下了大脚印,他也喊几声。有人蹲下来和他说几句话,有人不理睬他,他习惯了,捶捶自己的胸,自言自语说:路在远方……
这是多么令人心碎而又无比美好的心灵传递,而它正是通过文学这种样式得以呈现的。一个人的一生中,对世界有过这样真实公然的态度,以此证明生命的意义,那几乎就应该算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了,尽管,它也许只能算是一件伟大的小事情——一个坐在轮骑上的蚁族兄弟,独自写出来了的一本小书而已。
然而,我们还要更多的什么呢?对欧阳胜而言,对他的父母亲朋而言,对他面对的这个世界而言,这本小书,难道不也足够妥慰平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