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叔本华,爱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他说:“如同地层依次保存古代的生物一样,图书馆的书架上也保存着历代的各种古书。后者和前者一样,在当时也许洛阳纸贵,传诵一时,而现已犹如化石,了无生气,只有那些‘文学的’考古学家在鉴赏而已。”
此公还很感伤地描述:“据希罗多德(Herodotus 希腊史家)说,薛西斯(Xerxes波斯国王)检阅自己的百万雄师时,想到百年之后竟没有一个人能幸免黄土一抔的死运,感慨之余,不禁泫然欲泣。我们再联想起书局、出版社那么厚的图书目录中,如果也预想到十年以后,这许多书籍将没有一本还为人所阅读时,岂不也要令人兴起泫然欲泣的感觉?”
叔本华这一席话,认为作品在十年以后,便无人问津,听来有点煞风景,也太戳作家的肺管子。细细思量,当今文学界的名流、亚名流、半名流、自以为的名流,也包括我这等没出息的末流,恐怕到不了十年,印出来的书(现在称之为纸媒的文学作品)就得送去造纸厂化浆了,这是谁也回避不了的现实。有一次,我在某家出版社的书库里,看到五六个雇来的临时工,在一本一本地撕掉书中的铜版纸插页,据说这种非木浆纸张,需作另外处理,不能一古脑儿都扔进化浆池,看到那些大概连书店都没进,直接从印刷厂就进书库,然后再送到造纸厂的这些堆积如山的书,就想起叔本华这番挺悲观的话语。他为图书馆书架上的书籍无人问津而“泫然欲泣”,其实,这种文学读物的命运,等于未足月的早殇儿就一化了之,那才令人心丧意沮。我问出版社老总,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他苦笑,一脸难言之隐。
当然,印刷出来,卖不出去,未必就是没有价值的书,同样,卖了出去,而且轰动,未必就是有价值的书。回想上个世纪的最后二十年,在那红红火火的文学旺季里,一些作家,曾经像焰火那样闪亮,一些作品,曾经像二踢脚那样,忽然间闹出过很大动静,都是过来人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的事情。可是,问问时下的文学读者,这多年来所举办的全国性大型文学评奖,有谁能一口气地数出十名以上的获奖作家,和十部以上的获奖作品?同样,那些年里活跃在文坛,一枝独秀,甚至饮誉海内外,有可能获得诺奖的非主流作家,以及他(她)引领潮流的作品,有谁能毫不费力地数出十部作品中主人公,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显然,这种或长官意志,或众人抬轿,或自我作秀,或厚颜无耻而炒作起来的声名,以及围绕这种卖大力丸式自吹人吹的轰动和热闹,很大程度上像小孩吹的肥皂泡一样,在太阳底下,无论怎样地五光十色,亮彩绚丽,总是会烟飞灰灭,化为乌有的。才二十年啊!因此,不能不承认,时光是最无情的终审法官,任何作家,任何作品,都得受到它的最后判决。谁也逃不脱时间老人手中那面筛子,你再红,你再火,你再光辉,你的书走出国门,你的崇拜者,追捧者满天下,凡经不起筛选的作家和作品,早早晚晚都要被淘汰,从被筛眼里跌落下去。
说来不怕丢脸,每年秋天,北京都要办一次特价书市,原来在劳动人民文化宫,近年改在地坛公园。所谓特价,说是打折。看到自己的书堆放在那里,打到三折、两折,几乎等于白送,还无人问津的窘状;除了把鸭舌帽拉得更低,如鲁迅诗所描写的“破帽遮颜过闹市”那样,假装看不见地快步离开,还有他法么?
一百年前,鲁迅先生有诗:“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文学的不朽,在于其文学内在的生命力,文学以外的因素,可能起一时的作用,却决不会起永远的作用。不论炒得多火,最后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秋后蜢蚱,没几天蹦头”的结局。
所以,文学应该尽量拒绝炒作,同样的道理,各行各业,也应该把实事求是的精神,放在首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