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汇文中学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口琴队在北京市很出名。我刚读初一,口琴队到各班选人,在我们班选中了我和小袁两人。我只去了两次,未再坚持。一是我并不大喜欢口琴,二是需要每个人买一把口琴。我家那时拮据,不忍心张口要钱。小袁和我不一样,他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是个资本家,虽然经过公私合营,买卖归了公,但落魄的凤凰还是比鸡大,一把口琴,算不了什么。
我和口琴队失之交臂,但和小袁一直是朋友。高三毕业那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我和小袁——那时候我们同学管他叫大袁了——一起热热闹闹到湖南韶山、江西井冈山串联回来,整天无所事事。在他家的时候,他会拿出口琴吹奏几支小曲,都是捡我能听得懂的外国民歌的曲子,《鸽子》呀,《红河谷》之类的。
只要口琴声一响,他的母亲便会走过来,悄声细语地对他说:“小心点儿!留神隔墙有耳!”他父亲的弟妹都在美国,算是有海外关系,像有无形的阴云压在头顶,让他的父母尤其小心翼翼。
后来,我和大袁一起到北大荒插队,他把他心爱的口琴带到了北大荒。但是,他在北大荒吹奏的可不是自带的那一把。大袁和口琴的故事,这时候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我们离开北京那天,火车快要驶动的时候,一位女同学泥鳅钻沙般挤过拥挤的送行人群,跑到车厢前,找到大袁,从车窗里递给大袁用一条花手绢包裹的东西。他们没有来得及说几句话,火车就已经驶动。我看见大袁将半拉身子探出窗外,使劲儿挥动着手臂,大声叫喊着她的名字。起初,我还能看见她跟着列车在跑,后来,车头喷吐出白烟,遮挡住了她的身影。
手绢里面包裹的是一把口琴。以后的日子里,大袁告诉我,这是一把有名的口琴,是德国造的和莱牌口琴。我不懂口琴,但我看得出,大袁很珍爱这把口琴,每一次用完之后,都会把口琴擦干净,放进琴盒,再用那条花手绢包好。我知道,礼物的意义不在于本身,在于送礼物的那个人。
我和大袁到北大荒第三个年头才获得了一次探亲假,回到北京的时候,是这位女同学到北京火车站接的他,我和大袁一起到她家吃了一顿饭。记得是冬天,吃的是涮锅子。她家住得挺宽敞的。看屋里的摆设,虽然没有大袁家那些红木家具,却也比一般家庭要富裕。她的父亲是八级(顶级)钳工,按照现在的说法是个大工匠。她的母亲很热情,频频为我们两人布菜,还特意为我们每人倒了一小盅二锅头。
那一年,大袁和她爬了一次香山。那时,我们插队的插友只要回到北京,都特别爱去香山。那天,赶上大雪过后,香山踏雪,成了大袁暂短一瞬爱情最后流连的记忆。因为那是他们第一次爬上鬼见愁,也是最后一次。更重要的,是大袁用她送给他的那把和莱牌口琴第一次为她吹奏。
一年之后,我和大袁再一次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的时候,没有人到北京站接我们。大袁和她短命的爱情之旅到站了。原因很简单,她家因为了解到大袁的家庭出身和海外关系,坚决不同意两人继续交往。这在那个年代里是常有的事。
那一年的冬天,我和大袁回北京的时候,她正在筹办婚礼,家里为她找的对象是位还在服役的军官。
一晃五十来年过去了。去年秋天,大袁微信联系我,他准备在今年春节前回北京。八十年代初,大袁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不久,就到美国读书去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曾经陷他于爱情泥沼深不可拔的海外关系,在这一刻帮助了他。他出去读的数学,从本科读到博士,留校当教授,一直到前不久彻底退休。
他让我帮助他找家好一点的饭店,邀请朋友们聚聚的时候,我对他开玩笑说:“放心吧,我忘不了把她也叫上,你别忘了带上你那把和莱牌口琴,聚会时候得给我们吹吹那次你们俩爬上鬼见愁时候吹的曲子。我到现在还没听过呢。”他笑笑,没有接我的话茬儿。
大袁是元旦过后回到北京的。世事茫茫难自料,她已经在元旦的前两天就离开了人世。她晕倒在地上,被送往医院抢救,已经是胰腺癌晚期,不到两个月就走了。
聚会那一天,几个当年一起到北大荒的同学都来了。但是,她来不了了。不过,整个聚会的觥筹交错之中,大袁没有提一句有关她的话语,免去了我的顾虑。或许,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忘记,或者不愿意再提起。
终于,大家起哄,让我唱那首当年在队上经常唱的《北京颂歌》,让大袁吹口琴为我伴奏。大袁站起身来说:“对不住了,得让老肖自己一个人干唱了,我没有带口琴,也不吹口琴了。”
大袁这话不实。快过节了,因为想给他拜个早年,前几天我去他家看他,刚进小院,就听见口琴声。这曲子,我没有听他吹过,有些哀婉,颤音很多,如丝似缕。我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听他吹奏完毕,才走进他的房间。他已经把口琴收好,没有留下一点儿“作案”的痕迹。我没有跟他提我听到他吹琴的事,但猜想得到,他一定已经知道她病故的消息了。如果我没猜错,他吹的一定是那次爬上香山鬼见愁吹的曲子。而且,用的一定是那把和莱牌口琴。
(《解放日报》2.17 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