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棵全庄最高大的榆树还在,就在我家院子里。母亲在大榆树下对我说,一个妈妈可以养十个儿子,十个儿子不一定能养一个妈妈。当时不懂,但后来的生活全被母亲说中了。全身是病的母亲只能一个人留在老屋生活。
父亲去世后第六年,我准备离开家乡,去做一个乡下人做了多年还没有做成的“城里人”的梦。我劝母亲一起走,母亲不同意。一直到离家之前,我都努力想让母亲改变主意,可母亲一直没有松口,她坐靠在有她照片的墙下捻线坨。
本来墙上有两幅照片,父亲的,母亲的。在替父亲“化牌位”的时候,大哥主张把父亲的遗像烧了。挂父亲照片的那块墙上就多出了一块白,而一旁母亲的照片显得很孤单。但母亲总在有她照片的墙下捻线坨。其实母亲捻的线坨一点用也没有了,可是她爱捻。一捻,那线坨就转得飞快,都看不见线坨了,只有一束倔强的光晕。
母亲的固执有如我老家的许多老人的固执。老家空荡荡的村庄里除了房子,就是老人了。我说多了,母亲不拒绝了,说出了一个大理由,“等你发了大财了”再去。这个问题就把我难住了,令我羞愧,也让我暗暗有了雄心。
老母亲一个人在老家生活,我心里总觉得很内疚,但往往后来就忙忘掉了,只是在打电话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的不是。我在电话里经常劝我母亲,不要舍不得钱,要舍得买东西吃,不要老是一天三顿粥。
由于俗事,我每次都像点火一样回家。为了减轻我的愧疚,我会从超市里买一大堆东西带回去。母亲会骂我,我又不吃的,你真的发了广东了?你什么时候把房子买下来再这样做。
我以为母亲责怪完我之后就会吃的,后来我又回家,她真的没有吃,她说她吃不惯。其他的老太太也过来看我,七嘴八舌的,她们的意思也是不要被人“洋盘”(意思是被人骗了)。她们说得非常肯定,弄得我的母亲也以为我被骗了。母亲很相信她的老伙伴。
母亲和那些伴在一起,在老家活动的范围很大,使得我每次回来总找不到她。母亲的爱好就两个,一个是“拉呱呱”,一个是去看人家办丧事。
老家的丧事是很费财费时的。送葬、“六七”以及“化牌位”,大的一共三次,每次都要花上万元。和尚要请,丧乐队要请,哭丧队要请。现在吃饭也改革了。过去只吃一顿荤,其余是素,而现在只一顿荤已经没有人来吃了,必须每顿都有荤,三顿都有酒。热闹,还气派。
母亲和她的伴喜欢看,看完后还评价,谁家是请了“七大师”坐台,还是“九大师”坐台。谁家还请了“十一大师”呢。有派头。谁家的花圈那么多,女儿“浇花水”都浇不过来了。谁家还请了丧乐队。谁家请了哭丧队。有时候我听到她们津津有味地谈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总不可能对母亲许诺什么吧。
母亲说过,她宁可不要什么哭丧队,也不希望我们兄弟将来为了钱不和。我以为母亲说过一次就罢了,可是母亲在有一年腊月里我回家时重申了一遍。我知道她心里已经把这个问题想了好多遍了,不然她不会就这个问题反复地强调。
有一次回家,母亲却不在家。等了许久母亲才出现,她是和几个老朋友一起去看人家怎么做后事的,一脸的兴奋,“不用钱”“自带干粮来唱歌”“不烧纸”“也不念经”“还不要丧乐队”“省钱”。
她们是真正的羡慕。
老家清理坟地,需要为父亲移坟,我们弟兄三个一起回家。母亲照例没有去父亲的坟地,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我们还在父亲的坟前立了一块碑。母亲其他的话没有问,只是问了我,有没有她的名字。我说,当然有。她又问,是什么颜色。我说,当然是红色的了。母亲不说话了。
母亲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实际上很乐观。在父亲死的那一年,母亲就自己买布料,找一群会做老式盘扣衣服的老太太裁剪,然后她就自己给自己做“寝”。“寝”就是“老衣”,是为老人过世时穿的衣服。母亲一针一针地把“寝”缝好,自己试穿了一下,她说,只有活着穿一下才能算自己的。母亲还吩咐我,她“老”了之后火化之前一定要给她带上一瓶麻油。主要是用于治疗火化时被“大炉”烧烫的伤口。
夏天到了,老家的老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晒“寝”,晒他们百年之后的“寝”。她们不再“拉呱呱”了,眯着眼睛看着门外,由于只剩下了门框,阳光就大把大把地涌到她们的眼睛中。
现在老家的榆树早已被意杨代替,虽然意杨很值钱,可我还是喜欢榆树。记得有一次,母亲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奖励我一个鸡蛋,我坐在我家门口的大榆树下慢慢地剥着吃。榆树在风中摇来摇去。榆钱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母亲说,过生日钱打头,看样子,你将来是要发财的。
可到了今天,我没有发财,更没有达到母亲开玩笑所说的“发了广东”。但每当想到老家的榆树,就总是觉得母亲还在。可母亲的确不在了,老家的那些榆树也不在了,母亲也过世十二年了。到了我的梦境中,来不及询问母亲,就疼醒过来……我们这些不孝子啊。
(《半个父亲在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 庞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