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失去了和解的机会

    ■殷健灵

    受访者：李妙玉

    职业：公务员

    出生日期：1971年

    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我对她没有任何记忆。六岁时的某一天，有人告诉我：“你要有新妈妈了。”“我有新妈妈咯！”我这么想着，满心欢喜。

    新妈妈高高的个子，扁平的身材，脸上布满淡淡的雀斑。她给我带了一堆漂亮的蝴蝶结，还有两件小花布背心。我去了后外婆家，有一幕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傍晚，我正在晒谷场上同小伙伴玩耍，后外婆用很悠远的声音喊：“妙玉啊，回家吃晚饭咯！”那一刻，我的心里好暖好甜。从来没有人这么喊过我，这才是家的感觉啊。

    不久，我回到了新妈妈和父亲在南京的家，在那里开始上小学了。新妈妈和我父亲一样，也是丧偶的，有两个儿子，我父亲这边除了我，还有一个姐姐。那时候，两个哥哥都还在老家读书，家里只有父亲、新妈妈、姐姐和我。那是一段最像“家”的时光。新妈妈经常跟我和姐姐说说笑笑，她还给我做新衣服，帮我梳头。新妈妈的动作轻轻柔柔，她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拂过，我在心里甜蜜地想：这就是妈妈的手啊。

    第二年秋天，两个哥哥来了。大哥上高中，二哥上初中。家里只有一间半房子，父亲、继母、姐姐和我挤住在大房间，两个哥哥住在外面的半间里。不知从哪一天起，家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怪怪的。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吃了一碗泡饭，觉得没吃饱，又去厨房里盛了一碗。继母斜睨了我一眼，用陌生的口气说：“你人小，要吃两碗。哥哥个子那么高，也吃两碗。”

    我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抬起头，目光和继母的眼神轻轻碰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继母的目光冷冷的，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冷。

    继母也不喜欢姐姐了，经常没来由地数落她：“这么大的人了，这不会做，那不会做，成绩又这么差。”在继母眼里，姐姐一无是处。我的成绩好，可继母还是看不惯我。在继母的念叨里，我觉得自己是个讨人嫌的丑姑娘：好吃懒做，腿短，屁股大。她总是斜眼瞧我，那目光令我不寒而栗。

    继母和父亲之间也经常冷战，冷不丁地，两人就互不说话了。多年以后，我问父亲：你们那时候为什么总是冷战？父亲说，说到底是因为经济问题。父母都是工薪阶层，那个年代工资少得可怜，两个人的工资要供养四个正在长身体的上学的孩子，谈何容易。继母认为，父亲应该把每个月的工资全部交给她。但我父亲不肯交。他对继母说，你有两个儿子，我有两个女儿，每个月我只能交生活费给你，如果全部交给你，以后我拿回来就难了。继母不乐意，却拗不过我父亲。两人都算是读书人，继母是中学教师，父亲是工程师，抹不开面子吵架，于是，只有冷战。继母带着两个儿子，父亲带着两个女儿，我们家分成了看不见的两个王国。

    虽然心里充满了各种怨恨，我的记忆里却保留了和继母的一段非常温馨的画面。还是在我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课间，我在学校的楼梯上和她迎面相遇。我下楼，她上楼，一个冷丁就照面了。我抬起头，不得已地对她笑了笑，她也对我笑了笑。好像做梦，我有些恍惚。

    我上高二时，大哥结婚，搬出去单住了。父亲和继母也有了老来伴的感觉，大哥一家每周末回来吃饭，他们两人总会有说有笑地烧上一大桌菜。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继母去上海出差，在淮海路的妇女用品商店给我买了件黄黑格子的外套。继母坐在那里看着我试穿，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那件外套我后来一直穿。

    我盼望着，自己和继母之间能建立起正常的母女关系。那么多年，我和继母之间一直进行着无声的战争，眼看我就要胜利了，她却退出了战斗。

    高考前不久，继母突然病倒了。

    那个星期天，我和姐姐正帮着继母包馄饨。继母突然说她腰痛，痛得支撑不住，只好去床上躺着。后来，继母的腰痛一直不好，父亲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肺癌，并且已经转移到大脑。继母从住院到去世只有短短一个月。

    高考复习的间隙，我在医院里陪夜。那一晚，我昏昏欲睡，朦胧中，感觉继母从昏睡中醒来，将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又抬起手，捋了一下我垂下的刘海。不久，她就昏迷了，再也没有醒来。

    我永远失去了与继母和解的机会。

    （选载五）

    （《访问童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