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

    ■聂震宁

    让广州人来拍电影，长乐总有点遗憾。他想，与其让广州人占这份便宜，倒不如当初同北京人交朋友。北京到底是首都。长乐极讲究朋友的身份。

    我在长乐上的中学。我的班主任，原先被错划为右派。前年，我回长乐城过老历年，约了几位同学去同老师拜年。他问我，在南宁工作可曾见过某某书记，然后说：“土改时我听过他的报告。”好像要由此证明他早就同某某书记有过亲密关系。他又问我，认识某副厅长么？我说见过，还认为那是一位很有才干的领导同志。他就笑眯眯地说：“五九年，我们一帮右派在安平农场劳动，我们同一个劳动小组，我还当过他的组长呢！”俨然一副老上级笑谈下级的神气。那天，老师招待我们喝酒。席间他还问我，在北京大学学习，可曾见过某某教授。为了自己的虚荣心，也为了满足老师的厚望，我顺口扯了谎，瞎说经常见到或者听过某某的课，让他欢喜不已。有一位同学问到原籍广西的王力先生，我也顺口瞎说去年秋天见过。老师诧异，说：“王力不是去世了么？”我吃了一惊，慌忙改口道：“哦，哦，不是王力，我说的是朱光潜……”其实朱先生也已作古。

    然而，阳鬼王是不会惭愧的。阳鬼王是小城做大力的头子。大力就是抬棺材埋死佬的行当。阳鬼王年轻时在桂系军队里当过兵，参加过台儿庄大战。“他见过李宗仁！”长乐不可思议地传说。阳鬼王又说他到过延安，还说在延安见过毛主席，同朱德总司令在一个集上赶过集。这样一来，长乐也就同延安有了某种非同一般的关系。阳鬼王会弄一些刀枪棍棒，长乐盛传他于民国某某年参加过南京的国术大赛。若有人解释说国术就是武术，他就极为不满：“武术是一般的武艺，国术是国家的武艺！”

    逢着过老历年，长乐必定要舞龙舞狮，玩抬阁。所谓抬阁，就是选一些标致的童男童女，妆扮成《白蛇传》《梁祝》《红楼梦》这些古装戏里的才子佳人，让一辆辆披红挂彩的脚踏三轮车载起，在大街小巷游行。童男童女供人们观赏那一张张粉嘟嘟的小脸蛋，换取一些婆娘疼爱无比的啧嘴声。因为旧时兴用轿子抬，故称抬阁。长乐的抬阁闻名遐迩。去年临近老历年，就有毗邻的三个县邀请长乐的龙狮抬阁去表演。那些小县城，长乐哪里看得起眼！就苦起脸，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这时，柳州也下了帖子邀请，长乐喜出望外，全城早早地为即将去柳州表演而兴奋和慌张起来。阳鬼王不仅是埋死人的领头人，也是龙狮抬阁队的领队，这回得了柳州的邀请，他早早就拦腰扎起了红布带，有事无事往大街上走。脸色严峻而庄重，脚步匆匆，显出赴柳表演之情势紧急。

    可是，柳州欺负长乐。他们对长乐的飞龙醒狮既不喝彩，对长乐的抬阁也不啧嘴，而对赫赫有名的阳鬼王，不仅不表示敬意，反而嗤嗤嘲笑，笑他的煞有介事、拿龙作虎。最不能容忍的是，柳州把他们放在市郊大工厂区表演。安排在那里，是想请长乐去镇住最不爱看舞龙舞狮的工人。总而言之，羞辱是明显的，仇恨从此结下。不承想，左推右挡顶不住的广州的电影制作中心，竟然给长乐带来了复仇的良机。

    电影拍的是武打功夫片，就近在长乐一带聘请一些会武术的群众演员。从柳州请来了四个，长乐也是四个。此外，安平县和几个小县也来了一二三个不等。长乐让阳鬼王也去参加。导演和武术指导测试了，皱了皱眉头，同意了。

    长乐热情地到火车站接了四位柳州武林高手，然后，又热情地让他们住在第二招待所，这是赶圩农民和卖药的客商住的地方。几个小县的武术运动员第二天才到，却住进了第一招待所，那是长乐最高级的宾馆。长乐对小县的客人嘘寒问暖，柳州的武林高手却被晾在一边，稀里糊涂，只觉窝囊。

    长乐好客，大摆接风酒宴。小县朋友正坐餐厅中央的大圆桌前，柳州人却被塞到旮旯边之小桌上。为此，导演和制片主任大惑不解。长乐立刻深明大义：“越是偏远山区来的，越要照顾好。柳州嘛，大地方啰，见多识广，坐在哪里他们自己也无所谓的。”柳州人只好点头承认此话不错。被人打落了门牙还得吞进肚里，这是长乐整治人的本事。

    总还是柳州人可怜，惯常有的那种大地方人初到小地方来的趾高气昂荡然无存，蔫了。在后来拍电影的日子里，他们努力同长乐搞好关系，紧巴巴地陪在趾高气昂的阳鬼王左右。阳鬼王很诡，总故意抢在柳州人前头半步，造成柳州人也紧随长乐人的形势。长乐对此表示满意。

    （选载三）

    （《长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