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
1943年下半年,我初中毕业,已经虚龄19岁了。我从出生一直到初中毕业这一段时间,家庭生活是最苦难的。
秋收完了没有多久,到了冬天基本上就没有吃的了,尤其到第二年春天是最困难的时候,春荒。每年到春荒的时候,我母亲瘦得不得了,我祖母也愁得不得了。有一次我看着祖母在厨房,她蹲在灶后面哭,为什么呢?我们那时候不懂啊,跑去一看,祖母怎么哭了,一看那锅里没有米,放了一锅水,烧了也没用,没有米啊。
那个时候没有饭吃,整个秋天,就是吃南瓜。最困难的时候,就是吃麸皮。小麦外面有一层外壳,那是不能吃的。麦壳弄掉以后还有浅咖啡颜色的一层皮,要把那层皮剥掉以后才能磨成面粉。我们现在吃的面粉,都是雪白的,那是剥掉外面一层黄颜色的皮了。剥下来的皮叫麸皮,这个麸皮在当时我们饥寒中的人来讲还是很好的东西。因为麸皮虽然吃起来很粗糙,它不坏身体,不会让你产生别的麻烦,就是不好吃一点,但是吃进去以后也还能消化掉,还能够充饥。
最困难、最不好吃的是糠。大米外面的一层皮,皮外还有一层硬壳,那个不叫糠了,那叫砻糠。我们种水稻,地里收回来要先脱粒。脱粒最土的办法是打,用手甩。后来有一种机器,滚动的,滚轴上有很多牙齿,往上一放,“哗啦哗啦”,这个牙齿就把稻粒刮下来了。但是都是带着硬壳的谷粒,然后还要牵砻(脱壳)。什么是牵砻呢?是把谷粒放在磨盘上,一点点下去,在石磨的牙齿里“哗啦哗啦”出来了,它的硬壳就掉了,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方法。
后来又发明了一种机器,一个箱子一样的,把谷粒倒进去,机器一扇动,那边脱出来的就是米了,旁边卸出来的是壳。它是利用谷子与谷子互相挤压把硬壳全脱掉,脱下来的这层硬壳叫砻糠。这个砻糠只能拿来烧火。
脱完硬壳的米粒外面还有一层软的皮,还要把它去掉,原始的办法就是用锤舂。带着皮的米粒,放在石臼里,用锤子舂。舂米的时候,既不能力气太大,也不能力气太小,要恰到好处。一直不断地舂,米不断在里面翻动,米与米之间挤压,里面那层皮就被剥掉了。舂完以后到大筛子上筛,一筛以后,那个脱完皮的米粒,都从筛子底下落下去了,一层皮被筛子淘汰在外头了,那一层皮就叫糠。
糠,是一点没有营养价值的,而且吃下去会损坏身体。但是饿得没有办法了,地上的草都要吃,这个也得拿来吃了。我小时候也吃过,但是那个时候大家有经验,吃糠的时候一定要兑着别的,一大半是别的。比如南瓜和一点糠,不用南瓜,也要用其他的菜,总是要和别的。否则的话,纯吃糠,人都要吃死的,会噎死人。到了胃里,它也消化不了。最大的问题是大便出不来,所以后来,再饿也不敢吃了。
所以我一看到《琵琶记》演出吃糠那一节,体会特别深,那个演员表演得逼真,因为嗓子都咽不下去啊,咽下去胃里也受不了啊。
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秋天,等不到稻子收上来就没有粮食了。我家里因为没有粮食吃,就种一部分早稻,它成熟得早,所以可以早解决饥荒问题。
但是等不到早稻完全成熟,就到地里去捡已经基本上成熟的,用镰刀把那个穗子割下来。没有办法脱粒,就放在锅里焙,底下烧火,在锅里不断翻,烤得很干以后,再想法子脱粒,脱粒以后再剥掉外面一层。因为自己手工弄的,往往米粒很零碎,但是总归把这个糠去掉了。每天吃饭的时候,一大锅金花菜或者其他的野菜,只敢放一小把米,因为没有那么多粮食。一把米,和了别的地里种的菜,或者和了南瓜,一起煮成粥,就已经算是非常好了。
(《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