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沈从文在《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里说:“照当时情况说来,工作是比较困难的。我自己史部学底子极差,文物知识也皮毛零碎,图书室又不像样。”
沈从文属于研究人员,研究员主要就是坐办公室看书,或商讨工作计划,谈天,学习文件。他与别的研究员不同:“本馆一系列特别展览,我总是主动去作说明员。一面学,一面讲。加上入库房工作和图书室整理材料工作,凡派到头上的就干……不多久,情形自然就变化了。有了问题,我起始有了发言权。有些新问题,我慢慢的懂了。再结合文献,对文献中问题,也就懂得深了些。”“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一切常识就是那么通过实践学来的。”
沈从文的这种“方法论”上的自信,和日常的勤苦工作,促使他对文物研究产生了事业性的抱负:“我同时也抱了一点妄想,即从文物出发,来研究劳动人民成就的‘劳动文化史’‘物质文化史’。这些工作,在国内,大都可说还是空白点,不易措手。但是从实践出发,条件好,是可望逐一搞清楚的。对此后通史编写,也十分有用的。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说到底,是因为有这种事业性的抱负。”
馆中管业务的领导和一些同事无从理解他整日在库房和陈列室转悠,以至于说他“不安心工作,终日飘飘荡荡”。沈从文对这样的领导很恼火,他在这份申诉材料中质问道:“从一系列特种展和新楼陈列展,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的也就是他,到我搞出点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
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的处境,从这个数字可想而知:到他写《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这份材料的时候,他在这里约十八年,却作过“大小六十多次的检讨”。环境和条件如此不堪,也还是忍受了。倘若当初不选择文物研究而选择一个“作家”的名头,最好也不过如昔日同行;比较起来,沈从文心中自有掂量:“从生活表面看来,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么都说不上了。因为如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如果不明白沈从文的事业性抱负和对自己工作意义的坚信,这段话就可能会被当成酸溜溜的牢骚了。
在1951年9月的一封信里,他写道:“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
(《沈从文九讲》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