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喜欢收藏。但是,作为一个虽然还未很老,但毕竟已不年轻的文化人,寒舍总有不少文化积存,其中包括收藏家们已经或正在感兴趣的东鳞西爪、一枝一叶。
譬如说,我常常在翻旧相册、笔记本、画册、书籍时会发现粮票、布票、油票、豆制品卡等等,都是我多年前随手乱放的,时间久了也就忘诸脑后。有时找东西查资料时,又使这些鸡零狗碎之类,重新跃入眼帘,勾起我许多沉重、无奈的回忆。
娶妻生子,人生大事也。我妻过校元女士,无锡人,1955年考入复旦大学物理系,与我同届。1961年冬,我留校读研究生已经一年。我俩商量多次后,决定结婚。因为结婚后才能拿到户口簿,而有了户口簿便有了副食品供应证,每周可买几块豆腐干、半斤豆芽之类,还另有一些票证。我们的积蓄很少,但为置办必备的家用品,煞费脑筋。我在朔风凛冽中奔波,费了很大劲才凭票购到一张双人铁床、一只热水瓶、一个洗脸盆、一只痰盂。第二年夏天,我妻在第二军医大学办的长海医院生下我们的儿子宇轮。
全国的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我无权无势,无处开后门。校元怀孕期间,营养不良,身体又不好,故儿子出世后,她几乎没有奶水。出院那一天,她哭着对护士长说:“我这一点点奶水,怎么能养活这个孩子?”这位清瘦的约三十多岁的护士长,含着眼泪叹息着说:“是啊,你如果营养跟不上,身体又恢复得不好,很可能会断奶的。”她说:“这样吧,我去找医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开出证明,就说你因病无奶,你们拿这个证明去找牛奶供应站,按规定是可以订一瓶牛奶的。”也不过十分钟后,护士长告诉我们:“证明开来了!”我们真不知道怎样感谢这位善良的护士长、女军人才好。我妻感动得连连抹眼泪,而护士长叹息着,一脸无奈地说:“这里的产妇很多都没有奶水,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的证明,我们是很少开的。因为现在牛奶供应非常紧张,多开了,牛奶公司会对我们有意见。”我手拿这张薄薄的、四寸见方的卡片,觉得手里沉甸甸的,胜似万两黄金。有了它,我儿子的生命才有保证。
弹指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那贤慧却又苦命的妻子在“文革”中遭迫害不幸去世,已经三十四年。宇轮儿远渡重洋,在澳洲落籍,也已十六年。不知那位护士长大姐现在在哪里?我非常想念她……
回首票证浑是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不管是众多爱好者热心收藏的,还是我家残存的各种票证,都是穷证——过去国穷民穷的历史见证。所幸噩梦一般的历史早已翻过去好多页,但愿它永远不会卷土重来。年轻的一代及其后代应当懂得历史,知道什么是穷证——贫穷之证,更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改革成果。
(《卖糖时节忆吹箫》三联书店 王春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