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试
1987年9月中旬,我只身一人到美国洛杉矶的加州大学攻读计算机专业硕士学位。刚下飞机的时候,口袋里只揣着47美元。翻遍当地华文《世界日报》,总算在角落里发现一则招聘启事:好莱坞山华裔老人急征管家,夜间护理,提供食宿,月薪600美元。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请朋友送去面试。车停在一幢乳白色的平层别墅前,门牌是:雷克瑞治路2904号。
开门的是一位叫郑太太的中年妇女,操一口台湾腔国语,领我进了餐厅。餐桌旁的轮椅里坐着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皮肤白皙,形体消瘦,约摸八十多岁。她看着我,发问,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你是从中国大陆来的?”
“是的,从上海来的。”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摇摇头。
“我是张太太!”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哪位张太太?”
“这你都不知道?”她显然有些不快,“张学良,你知道不?”
我恍然大悟,连忙说:“张学良将军?当然知道。那您老就是于——凤——至?”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后来我知道,她十分在意“张太太”这个称呼,即使1963年与张学良离婚后,她仍然坚持要别人称她为“张太太”。
悲 情
老太太晚上睡不着觉,我白天上课再累,也只好强打精神坐在床边陪她聊天。说到“西安事变”,她话匣子打开了。
于凤至字翔舟,父亲于光斗早年开烧酒作坊,发迹后富甲一方,任吉林怀德县商会会长,曾经慷慨资助过被官兵追杀的草寇张作霖。张作霖入主奉天以后,向于光斗面谢,在于府中见到美丽贤淑的长女于凤至,占了卦帖,说有“凤命”,便力主为张学良订下终身。两人于1916年完婚,其时,张学良只有15岁,于凤至年长3岁。张学良参与父亲的军机大事,四处征战,她以长媳身份留守大帅府,协调张作霖几个夫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内务。待到1928年6月4日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她与五夫人一道隐忍悲痛,秘不发丧,巧与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周旋,使张学良得以秘密潜回沈阳奔丧,并于无声中完成东北军政大权的移交。之后,她又全力支持张学良“易帜”,实现中国统一。换言之,张学良顺利完成东北易帜,于凤至是功不可没的。
有几天,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焦躁,总是叮嘱我去门外的邮箱查看有没有来信。郑太太告诉我,前两个月,也即1987年7月份,于凤至从报纸上看到蒋经国在台湾宣布解严,已经有一些国民党老兵前往大陆探亲,她立刻托人写信寄到台湾。信中,她向张学良倾诉四十多年的分离相思之苦,希望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
9月底的一天,我在邮箱里见到一封从台湾北投发来的信,收信人Mrs. H.Z.Chang,笔力十分苍老。应该就是了!我兴奋地跑回房,将信交给正坐在餐桌旁的于凤至。
惊喜,激动,用颤抖的手直接撕开信封,都等不及我取来拆信刀。但瞬间,我发现她的面部表情又变了,双唇紧闭,嘴角拉了下来。讶异,不可置信,愤怒,失望,悲伤……她又反复看了几遍,便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桌旁的垃圾桶。
我捡起信纸,展开一看,一张白纸上只有五十来个核桃大字:
凤至姐:
谢谢你的来信。感谢上帝,我的一切都很好。更感谢主,领导我在他里面有喜乐平安。愿上帝祝福你,愿你在他里面有恩惠平安。
汉卿手启 九月二十一日
我能感觉到她那颗充满希望的心被彻底烧毁。接下来的日子,能明显看到老太太的身体衰弱下去,空洞的眼神里是深深的悲情。
(《新民晚报》12.7 孟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