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1895-1990)是个名副其实的“世纪老人”。他亲历了清末的腐败、民初的军阀割据、三四十年代的国共内战、抗日战争,以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由一个极端封闭的社会主义社会渐渐地走向市场经济。
以气节论人是残酷的
海内外学者对冯友兰在历次运动中的表现大多感到错愕、惋惜和不齿。早期的批评以张君劢1950年8月在香港《再生》杂志上发表的《一封不寄信——责冯芝生》为代表。内地学者对冯友兰的批评则集中在“批林批孔”时期,冯氏迎合江青,为“四人帮”做顾问的那段岁月。
我在此丝毫无意为冯友兰许多令人齿冷的作为作任何辩护,我只想指出一点:在论人时过分的“气节挂帅”,实际上也就是“政治挂帅”。
我在《胡适与冯友兰》一文中曾经指出:“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所谓气节,绝大部分也只能表现在对当道的态度上。过分从这一点上来寓褒贬,不知不觉之中,是把学术当成了政治的附庸。一个学者无论在学术上的成就多高,只要一旦在政治上有了妥协,此人即不足论,这不正是‘以人废言’的老规矩吗?”
过分在气节上求全生活在那个苦难时代的知识分子,都不免是为那个时代的极左政治在作开脱。在义正辞严地批评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无耻”的时候,若对他们所经历的客观环境有些认识,那么,对像冯友兰这样在学术上有过几度变迁的学者,就会多了一些“同情的了解”。
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若依旧以气节求全知识分子,实无异逼人做烈士。表面上看来义正辞严,骨子里却充满着不同情、不容忍的冷峻和残酷。
“莫当寻常著述看”
我看冯友兰一些检讨、认错和忏悔的文字,往往是随着政治风向,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冯友兰1962年写《中国哲学史新编·题词》,其中有“此关换骨脱胎事,莫当寻常著述看”句),觉今是而昨非。每次都写得如此诚恳,如此深情。初看或不免觉得有种可惨的无耻,但多看几回,就不难看出它的可笑。
冯友兰在1950年10月5日致函毛泽东时表明:“决心改造自己思想,学习马克思主义,准备于五年之内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重新写一部中国哲学史。”这是冯友兰在1949年之后,把写中国哲学史作为一种“游戏”和“工具”的第一次尝试。毛显然洞悉冯的用心,在回函中要他“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
冯友兰并没有接受毛泽东的劝告“采取老实态度”,相反,他“哗众取宠”,急于求功。在1962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哲学史新编》(试行本)第一册。1980年,他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有下面的一段检讨:解放以后,提倡向苏联学习。我也向苏联的学术权威学习。看他们是怎样研究西方哲学史的。学到的方法是,寻找一些马克思主义的词句,作为条条框框,生搬硬套。就这样对对付付,总算是写了一部分《中国哲学史新编》……到了七十年代初期,我又开始工作。这个时候,不学习苏联了。对于中国哲学史的有些问题,特别是人物评价问题,我就按照评法批儒的种种说法。我的工作又走入歧途。
冯友兰1980年这样的忏悔,曲折地为自己当年的多变和善变作了一些辩护。他一再要说明的无非是,那些文字全是应景敷衍之作,并不曾花过多少心思,当然,也就不代表他的思想了。
最后的一击
我们在论人时,往往过分强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烈,而忽略了在乱世中苟全性命所需要的忍耐、坚持与智慧。诚如冯友兰的女儿宗璞在《向历史诉说》一文中所说:“他在无比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不自杀,不发疯,也不沉默。”在这“三不”之中,体现了冯友兰顽强的生命力与创作力。
冯友兰生命中的最后十年是精彩重要而又多产的一段岁月,也是他结束30年“检讨”之后,开始写“检讨的检讨”,他在90岁高龄出版《三松堂自序》,这是他的回忆录。对自己1949年之后的升沉坎坷,有比较诚恳的反思和剖析,读来亲切有味。
冯友兰最后的力作则是《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卷。书成九年之后(1999),更名为《中国现代哲学史》,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冯友兰在第七十七章《毛泽东和中国现代革命》中,将毛泽东的思想分为三个阶段:新民主主义阶段,社会主义阶段,极左思想阶段。而这三个阶段发展的内容则是由“科学的”,转入“空想的”,而归结于“荒谬的”。毛泽东在第二个阶段所犯最大的错误,照冯友兰的说法,是由“对症下药”渐渐转变成了“对药害病’。第三个阶段的主要错误则是在发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
这一章可以一洗冯友兰在“批林批孔”时期的丑态和媚骨,也可以看出他就死之前,发愤著书的“志”与“感”。冯友兰经历了又一次的“脱胎换骨”。
今天我们论冯友兰,与其把他的多变和善变归咎到他的骨气上,不如说那是一个不允许任何人有独立人格的时代。我们希望这样的时代能尽快地过去。
(《现代人物与文化反思》周质平著 九州出版社201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