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的风雅

    不知“书斋”这个词是何时形成的。早在唐代，中国人就开始使用它了。与杜甫相匹敌的晚唐诗人杜牧有诗云：“曾话平生志，书斋几见留。”读文人辈出的唐朝诗人作品，很容易会想起他们为自己宅邸房间所冠的书斋名。在中国，要通过科举考试才能出仕，因此要当官，身边必须收藏有很多书。也因此官吏必须首先是文人。

    “书斋”这个词何时从大陆传入日本的呢？莫非是平安时期？那时与唐朝交往频繁，常常会有那个时代的文物传入日本。江户时代有随笔《天朝墨谈》，笔者五十岚笃好引用了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中的文章，说作为“源氏之君的读书场所”，那是“与日常寝殿有些距离的读书场所”。“与……有距离”一词在告诉大家，那只是普通的起居室，与正式的会客厅不同。

    “在闲寂的地方读书，不管是如何杰出的人，对他而言重要的品质，应该是居于安静处做事情。”这是笃好的解释。书斋是独立于喧嚣的主屋的房间，这是常识。读书、创作诗文，必须要有与之相适应的环境。关于这一点，笃好对文人书斋的设计进行了思考：

    春天，书斋宜设在近于梅花的东向屋。春日融融，阳光煊暖，梅香弥散，幽香中习字，甚是美妙。

    夏天，书斋面北而设。池心开阔，水草茂盛，鱼儿腾跃，一派清凉景致。

    秋天，书斋宜设在西向，西晒熠熠，一阵萧瑟袭来，放下笔砚至西窗。建筑如山高，红叶似火，应该耽享此景。    

    冬天，书斋宜向南而设。在柔弱的阳光中，雪花飞扬，每个角落都在期盼光亮。远处的群山、高耸的房屋尽收眼底。

    他的理想是：随着春、夏、秋、冬四时景致之变换，拥有四个书斋；如果这个理想不能实现，就要在一个房间吸纳四时之趣，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还不仅如此。富豪自不必说，很多文人也都住在市中心，只是他们的房屋狭窄逼仄，更不用说什么书斋了。然而即便如此，梦想拥有书斋也是文人的本性。

    市中心居所狭窄。在房间一隅的六尺高处隔出高三尺、约一叠大小的空间作为书斋，桌子上摆放着书。俗人来访，则拉上屏风藏在书斋里，虽是普通房间，也能避免白眼侧目。

    该文出自《谭海》。《谭海》写于安永四、五年间，它记载了十八世纪后半叶的社会见闻。

    现在的作家动辄就拥有一万、五万册的丰富藏书，那样就可以称得上书斋吗？其实书斋并不取决于房屋的大小和藏书的多少。

    江户时代的书很难找到了，像大盐平八郎那样在大坂遭受饥荒时，卖掉全部藏书供养全市市民数日的学者，也不多了。

    江户时代初期，林罗山去拜访藤原惺窝的住所时，藤原惺窝已经是非常知名的学者了。据说他读完的书充其量只有五、六百册。

    那是与汗牛充栋的现在迥然不同的时代，所以即便是赖山阳、本居宣长之类的一流学者，他们的书斋也都非常狭小。

    如今伊势的松阪保存有本居宣长的旧宅。他日常使用的两层书斋的面积仅有四帖半。在那里，他完成了巨著《古事记传》，给后人留下了《直毘灵》、《驭戎慨言》等传世之作。

    说到四帖半，它和赖山阳的“山紫水明处”同样大小。  

    “山紫水明处”位于京都丸太町桥靠西稍高处，前接东山，毗邻鸭川。

    不愧是山紫水明处。夕阳欲下西山，群山薄紫，水流清澈，穿流水底的石块如玉般熠熠发光。山阳在此处写下了《日本政记》，创作了众多诗文。

    据说平田笃胤在他的书斋中贴有纸条，这张纸条作为“书斋启事”被后人评判着。内容如下：

    即此附：学用穷理讲谈之外，世俗无用之冗谈概不理会。塾生就学事相谈之外，谈天说地之事概不理会。道义论辩之事，纵使夜以继日地长谈，亦丝毫不厌。

    我们知道，对平田而言，书斋始终是修行学问的场所。不过刚刚提到的山紫水明处则不同。山阳不仅精于诗文，还擅长绘画，是才华横溢的天才男子。就在山紫水明处，他常常宴客饮酒。

    他的山紫水明处尽管只是两间小草庵，却汇集了天下文人，田能村竹田、浦上春琴、筱崎小竹、盐谷宕阴、小石元瑞等等，不胜枚举。

    山阳取伊丹酒，或烹煎茶，以作款待。周围薄暮渐深，点上吊在屋檐一端的灯笼，那场面融在周边风景中，愈发添了情趣。    

    一群友人吟诗、作画，传达着即兴情致。田能村竹田于画中赞“亦复一乐帖”，就是在这个草庵里迸发的戏游之心。真真是灵魂超越凡尘、极尽风雅的遨游！可以说，山紫水明处是品位最为高雅的文人书斋。

    田能村竹田的住所同样如此。站在竹田宅邸的庭园里，能够远远地看到与阿苏山系相连的九重山，它的前面耸立着一千七百八十七米的久住山，连绵起伏的大船、平治、三俣和星生，海拔均在一千七百米以上。眼前景致壮观，俯瞰则是宽阔的城镇，发源于群山中的一条河流蜿蜒穿过城镇。右手边是被誉为“天下坚城”的岗城，似乎在夸耀着它的历史。

    我在想，那不愧是文人的家，不愧是文人的书斋！这里的房屋并不宽敞，但就是这样一个房间，曾款待过到此造访的赖山阳和其他文人。

    竹田在一篇文章里描述了他拜访过的渡边蓬岛。渡边同为下级武士，以绘画补贴家计。

    一月明之夜。竹田微醉，咽喉干痛，万般无奈之下想起蓬岛夫人擅长煎茶，于是出家门下了坡道，来到蓬岛家。

    夜更深了，而蓬岛夫妇尚未安睡。蓬岛坐在书斋里低矮的地板上描摹古画，夫人则在不远处做些针线活之类的。

    火钵上铜壶里的水沸腾着。行灯不太亮了，但并不妨碍主人临摹。竹田一进门，夫人赶紧沏上煎茶。

    一切都很自然，淡淡的，又情深意浓。不一会儿，竹田和蓬岛说要赏月，于是到了二层。它怎能不让人感受到真正的文人情怀呢？

    （摘自《京都流年——日本的美意识与历史风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