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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7月01日 星期一

    如果这都不算爱

    闫红 《 书摘 》( 2013年07月01日)

        不是个人意志生出的花朵,不是暴风骤雨般的激情,难道,这就不算爱?在我想来,应该算的。爱情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固定形式,只要对对方有柔情,有牵挂,还有欲望,就应该算的吧?这些,胡适对江冬秀都有。

        胡适于1917年留学回国后,胡母要胡适立即结婚。胡适觉得刚刚回国,诸多纷繁,年底更为合适一点,不过他很想跟未婚妻江冬秀先见上一面。

        他去了江村,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来到江冬秀的房间,她却躲进帐子里,不让他一睹芳容。如此想来,江冬秀这一躲,真是旖旎,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但站在床前的胡适却大大地难堪了。江家有姑婆伸手要把帐子拉开,胡适阻止了她,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一拉开,难堪将转化到江冬秀身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安睡,第二天早晨,坦然告辞。回去之后,还写了封信给江冬秀说,我们都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又曾经通过信,互寄过照片,昨晚想跟你见一面,没想到你执意不肯见,但我知道家乡风俗如此,决不怪你。

        说是不怪,责备之意已在字里行间。他日后又曾与高梦旦说起这件事,说:“那天晚上,我若一任性,必然闹翻。”

        说到底,是胡适最初回乡的“水土不服”。他这些年,所见皆是落落大方的小姐女士,江冬秀的羞缩,透出十足的“土”来,换成徐志摩,没准会大骂一声“土包子”抬脚走开,胡适修养好,可当此际,对于这桩婚姻的万千种不满俱上心头,在那一瞬间,不由得浊血上涌。

        好在,他的“gentleman”风度令他重新控制住自己,当他的理性与感性交战,理性总能占据上风,回去后他甚至写了两首词:

        (一)

        他把门儿深掩,不肯出来相见。难道不关情?怕是因情生怨。休怨!休怨!他日凭君发遣。

        (二)

        几次曾看小像,几次传书来往,见见又何妨!休做女儿相。凝想,凝想,想是这般模样!

        一年后,婚后的他在8月间与江冬秀在北京寓中夜话,又说起这段往事,再做词一首:

        天上云吹风破,月照你我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看这些字句,总想起《浮生六记》里“闺房记趣”一章,沈复与芸娘未成婚时,到芸娘家做客,他们青梅竹马的,倒没什么避讳,晚上沈复想喝粥,芸娘偷偷地帮他弄了来,却被芸娘的哥哥抓了个正着,沈复负气离开。当时这大不快,后来却是闺房之中说上千万遍的趣事,胡适与江冬秀这次见面,与其异曲同工。

        不错,胡适是跟他的亲戚胡近仁的信里写过:“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故从不曾挑剔为难(若不为此,吾决不就此婚,此意但可为足下道,不足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母欢心。吾所以极力表示闺房之爱者,亦正欲令吾母欢喜耳。”

        他的这段话表达了两个意思:一,他这个婚,是为他母亲结的;二,他和江冬秀感情好,也是装给他母亲看的。这句话被引用的频率,跟鲁迅那句“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差不多。

        若我不了解胡适说这番话的前因后果,也许会对这个悲催的男人起大同情,无奈我立志做八卦界的柯南,将他那一阵子所有的文字都看了一遍之后,只能对他说一句:亲,咱说这话,也太不实在了吧。

        1918年1月24日,胡适北上赴京。1月30日,他为江冬秀写了一首《生查子》:

        前度月来时,

        你我初相遇。

        相对说相思,

        私祝长相聚。

        今夜月重来,

        照我荒州渡。

        中夜睡醒时,

        独觅船家语。

        如果说,他写这首诗,只是因为中国文人有作“寄内诗”的传统,接下来,2月7日的信里,他问起江冬秀的痛经事,就更显得体贴。他说,在书上看到,女子月经之时,切不可发怒、忧郁,江冬秀前两个月不痛经,是因为心事宽了之故,这个月又痛经,是心事不宽之故。要江冬秀千万要写信,告诉他母亲的身体状况,也要细说自己的。

        2月25日的信里,他又问江冬秀,为什么没有信来呢,并再次问起江冬秀痛经的事。

        这封信发出去之后,他终于收到了江冬秀的信,基本上可以判断,这封信是江冬秀自己写的,因为是白话文,且有病句。江冬秀说她收到胡适的诗与信,深为欢喜,将诗看了一遍又一遍,出于羞涩,她说,当做笑话,又提醒胡适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了。至于母亲,现在不乐意吃药,只是对江冬秀讲,你们夫妇如意,我病自然好了,百事如意了。江冬秀借这个话头问胡适:我是如意,不知你可如意不如意?

        这还用问吗?若她真的不知道,哪敢这样问啊?不过,从这一问,也可看出江冬秀的性格,明朗、直接、爽快。胡适终于收到一封他想象中的家书,很开心,哄江冬秀说:“你看见你的照片了,可好不好?你多写几封信与我,我便替你多印几张回家去送人。”江冬秀听说西医治病要“用专用电器皮条通”,觉得很恐怖,要胡适千万不可看,换成鲁迅,早嫌她没见识了,但胡适却是很亲昵地说:“我听你的话,不医了。且等你我同来北京时,再说罢。”

        应该说,现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胡适的实验成功了,江冬秀的人生大考验过关了。其实心理压力极大的还有胡适的母亲,是她给独子包办的这桩婚事,若是弄得一塌糊涂,她会有多自责,多失落。鲁迅的母亲就曾对人说,鲁迅与朱安弄成那个样子,她也很苦恼。

        胡适的信大约都是收到胡母房中,江冬秀有事回娘家住几天,再回婆家时,到胡母房中把胡适的信拿出来看看,甜在心头,又不好说,只说“我有点好笑”。胡母进屋,看到江冬秀在笑,就叫念给她听,江冬秀念了,胡母也不由得笑了。江冬秀撒娇道:“你好笑,我们夫妇不好、不如意、不说笑话,你老人家心里又要急了,又要来劝我,又要劝儿子。”胡母便逗她:“我一个都不劝!”

        这样的信,胡适看得欢喜,有一段日子不来,胡适便说:你为何不写信给我了,我心里很怪你。今夜是三月十七夜,是我们结婚的第四个满月之期,你记得么?我不知你心中想什么。你知道我心中想什么吗?……快点多写几封信寄来吧。信末又说,窗上的月亮正照着我,可惜你不在这里。

        江冬秀受到鼓励,自此二人书信不断,虽然江冬秀信中错别字多多,她不以此自卑,胡适也大方地帮她标在文后。那些书信起到了极其良好的沟通作用,后来他们的感情虽多有波澜,却终究是有惊无险,亦不能不归功于经常写信这个良好的习惯。

        而江冬秀能写信,愿意写信,也显示出她开放性的人格来。鲁迅当年在日本,也曾要朱安进学堂、放足,朱安回答“脚已放不大了,妇女读书不大好,进学堂更不愿意”,她就不像江冬秀这样乐于尝试新生事物。后来,有亲戚看到江冬秀信里常将“很好”写成“狠好”,对她说,这样写不对,江冬秀说,我看胡适跟他的那帮朋友都是这样写呢!对于夫君的世界的崇拜是其一,对于世界的兴趣是其二。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不一定非得有相同的文化层次,书生回首之际,看到“人面桃花相映红”,便是他与她的沟通。江冬秀的学问自然不及胡适之万一,但他们一样有着开放型人格,这,或者也是留洋回来的胡适,跟小脚村姑江冬秀恩爱有加的原因之一。    

        可就是胡适写过上面那封情意绵绵的信的五天之后,他给族叔胡近仁的信里,写了那段奉母命而成婚的话,是我们的才子太虚伪吗?若这样说,也太武断,很多看似无理的话,在当时语境中,却也是顺理成章的。

        胡适回到北京后,一直希望江冬秀也早点去,正巧江冬秀的哥哥要去北京,胡适就写信给他母亲,希望能放江冬秀跟她哥哥一道来。胡母身体不好,不大乐意江冬秀离开,胡适怏怏道:“吾母既不愿冬秀与他哥哥同来,只好罢了,将来再说罢。我在外面独居了十几年了,难道不能再耐几个月无家的生活吗?”

        过了三天,胡适左思右想,还是希望江冬秀跟她哥哥一道来,又是这样更省费用,又是他觉得江冬秀应该出来受教育了,又是他暑假不方便回来接江冬秀,巴拉巴拉说一大堆,总之就是求他母亲放江冬秀出来。写到最后,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在文末安慰性地说“最好是吾母旨于夏间与冬秀一同出来”,显见得前面是真情,后面是理性。

        一周之后,胡适收到他母亲的来信,也许在胡适家书抵达之前,胡母已经改了主意,答应让江冬秀出来了,胡适“极喜”,这才掏心掏肺地说:“我岂不知吾母此时病体不应令冬秀远离,但我在此,亦很寂寞,极想冬秀能来。”

        这一番周折,哪里是为了哄他母亲高兴,才配合江冬秀上演恩爱戏码的呢?但是——这个转折词真讨厌,对于当时的胡适来说尤其是,在胡适“漫卷诗书喜欲狂”地等待江冬秀到来的时候,他收到了胡近仁的信,告诉他,他母亲的身体真的不是很好,胡适,顿时纠结了。

        他给母亲写信,说江冬秀不来也可,但胡母主意已定,不愿意再改。胡适一方面未尝不希望如此,但总觉得愧对良心,为了让良心安妥,他给了自己那样一个说法。那些话,是说给胡近仁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江冬秀最终还是来到了北京,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遮住了生活的光辉。江冬秀不会像胡适那样写诗,她只是接连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几年后,在“七年之痒”之前,江冬秀近乎缅怀地写信对胡适说,想我们前几年,多么的好。至于怎么个好法,她没说,大家也可以想得到。

        1940年,胡适曾收到江冬秀寄给他的一件绛红色的棉袄,他穿上后把手插在口袋里,触到一样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是个小纸包,打开来,里边是七副象牙挖耳。胡适说:“我看了,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情。我想,只有冬秀想得到这件小东西。”

        确实令人“有点说不出的感情”,可以与当年江冬秀的那一躲并列,成为他们爱情细节里的双璧。想得到这件小东西,且以这种方式带给他的人,不但是体贴的,也是灵慧的,“只有冬秀想得到”,她在他心中,就是那个样子的。

        (摘自《如果这都不算爱——胡适情事》,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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