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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7月01日 星期一

    读饿了,才是一等一的妙文

    许亿 《 书摘 》( 2013年07月01日)

        陈文茜最近有个新节目,里面有个环节,就是让嘉宾来个《为爱朗读》,一次请的是赵少康先生及其夫人。在《为爱朗读》这个环节,赵少康出人意料,念的是袁枚《随园食单》中的“上菜须知”一段:

        上菜之法:盐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场者宜先,有场者宜后。且天下原有五味,不可以威之一味慨之。度客食饱,则脾困矣,须用辛辣以振动之;虚客酒多,则胃疲矣,须用酸甘以提醒之。

        赵氏爱好美食,善吃而孜孜不倦,读此段除表己趣以外亦有他意。饮食或如人生,有一定之法亦有相应之规矩,不按规矩上菜,一餐不欢而已,但不顺应规矩做人,则一辈子纠结。赵少康当年誉为台湾政治金童,风头强劲,1994年落败以后淡出政坛归于传媒,大有绚丽之后趋于平淡的意思。平淡而心安,心安则从容,今天身为传媒人的赵少康依旧指点政治,侃侃而谈,言谈笑骂中何尝不是局外人的一份超然。

        袁枚的《随园食单》,很久以前我在南京书城购得一册,很薄的一册书籍,读来颇为有趣,其序中“每食于某氏而饱,必使家厨往彼灶觚,执弟子之礼。四十年来,颇集众美”尤其叫人羡慕,人生其实有许多想法,但是想到的事情,往往没有能力、时间或者耐心去做。生活的怅然就是很多想法没有得到实现。看到别人实现的时候,已然不是一个羡慕可以形容的。袁枚四十年的坚持就是这薄薄的一册小书,这后面的坚持又该是如何的一种乐趣。当家厨归来,复制出若干天前之美味,朵颐之余,筷子一丢,赶快拿笔记录下来。期待得到实现,文字又使乐趣永恒,所以《随园食单》上流露出的不仅是一种因积累而自信的权威语气,更多的是纵兴四十年的快乐。

        比较起来,李渔《闲情偶寄》关于饮食的部分,则显得一本正经得多。按说李渔开书局,养戏班,搞戏曲,写小说,本不是体制当中的人,但是深知寓教于乐的道理,绝对属于主流文艺家。虽专注于当时不登大雅之堂的戏剧小说之类的市井娱乐文字,但还是放不下身段,要讲大道理,比如,明明写了本《肉蒲团》,主题却是反淫欲,更何况写饮食。《闲情偶寄·饮馔部》开篇写蔬菜,并道出理由:“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一下子叫人肃然起来,文中还大谈如何节约,如“设羹以下饭,乃图省俭之法”,并自言:“予以一赤贫之士,而养半百口之家,有饥时而无谨日者,遵是遁也。”所以,看李渔文章虽有闲情但不感有趣。

        虽然李渔在文章上把自己搞得很严肃,但终还是有一物可降伏他,这一物乃是螃蟹。他自己曾言:“心能嗜之,口能甘心,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写蟹的这篇文字在李渔所有写食文字中,最为活泼可爱,读来深有同感,更何况我们是同好。可见,人要是真遇到所爱之物,确实什么也不顾忌了。

        写食有几个层面,最基本的就写吃了什么,吃得如何之好。有一等人富贵一辈子,又有口腹之欲,吃的是世间最顶尖的东西,写起来自然是有资本。我们看上去只做猎奇,一是无能力吃到,二是即使有钱也未必再吃得到。无望之事只堪消遣,无须上心。而且,这类东西稍看即可,看多了生痰。第二个层面就是立些规矩,讲讲道理。如袁枚上菜须知,如李渔强调的哪些可食,哪些不可食。第三个层面,就是写食之外的东西,谓往事,谓故事,谓情感,读起来已经不全然是那些食物的美好,更多的是阅读某种人生。

        食物这东西,往高处说,追求的是味道。味道好写,虽然至高境界难求,但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其实也不见得有共鸣。这就好比,我们能初步品尝出红酒的好就算不错了,想品出出产年份的差别就有些奢望。所以我这种俗人,读此类文字还是以读出食欲为最大的快乐。简单地说,假如一篇文章让你读饿了,那这篇文章肯定是一等一的妙文。如何读出饥饿?首先要造情境,再化入食物,食物虽然不怎么样,但情境逼真,引人入胜。你深入其境,岂能不感同身受?作家阿城的名篇《棋王》,有吃蛇肉一节,写得最让人满口生津,真正叫人食欲大开。此段文字如下:

        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进一个大锅里,锅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没有?我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气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气。我嗖的一下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着怎么吃?”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地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阿城的《棋王》,其实最叫我读得触目惊心的是,一个人因为饥饿而养成的对于吃东西近乎变态的认真,我原来总觉得写得有些过了。但后来联想自己的奶奶,何尝不是如此?总吃剩饭,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总是买大量的食品堆在家里,宁可最后大把烂掉坏掉。

        当我曾经劝我奶奶不要总吃剩饭的时候,她回答说:你是没有看见过饿死的人。

        放眼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饿死人的时代确实太少了。还好,今天,我们已经没有这样的体验。

        (摘自《旧时光的味道》,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4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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