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4日早8时,我再一次来到矿医院,终于在住院部的内科病房里见到了段先豪院长。因他正在查房,所以不能接受我的访问,但他同意让我到住院部访问那些正在接受治疗的老工人。当我进入内科病房时,才知道职业病到底意味着什么。
矽肺病是我们采煤工最容易得的病
时 间:2001年6月14日上午8时30分
地 点:安源煤矿职工医院住院部内科2床
受访人:何振东,男,73岁,安源煤矿退休工人
我祖籍在湖南醴陵农村。1910年,我父亲16岁时就到了安源来打工。我1928年出生在安源,现在73岁了,我还有一姐和一弟,他们都在农村。我1952年经劳动股介绍进安源煤矿,在井下做采煤工。这一做就是28年,一直做到1979年。
我1953年结婚,老婆是安源附近的农民,有8个孩子,二男六女。大儿子在1979年抵职到安源煤矿工作,其他人都在农村。大儿子已经有41岁了,最初在四区,现在因负工伤休假。大儿子有一女二男,他老婆也是农村的。我现在在安源街上建了房子,是1982年建的,二层楼房。我儿子也在1990年建了一栋三层楼房,都算在安源安好了家。
1983年,我发现自己得了矽肺病。退休后,每月工资加上护理费有529.2元。现在已经到了矽肺二期,医药费全免。矽肺病是我们采煤工最容易得的病。你下过井,到过工作面吗?(我说昨天到了采四区的工作面)哦,你去了就应该知道井下的苦。当年我们也知道井下面苦啊,可是没有办法,要生活,小孩子多,要钱用,也就得下井工作。那时常搞大会战,争着打石门。打石门啊,就是当遇到大的石头拦住主巷道时,就要想办法打一条门出来。那个时候我们都比较年轻,也没有防护知识和防护设施,就是硬拼着干。可是没有想到后来居然得了矽肺病这种职业病。
得了这个病是很痛苦的啊,而且现在没有根治的办法。近几年我们矿里搞改革,我们这些得了职业病的人,表面上说看病不要钱,实际上真正治病的药都得靠自己出钱买。我也舍不得用钱治这个病,现在是过一年算一年,过一月算一月了。
他说到这里,就不停地咳嗽起来。这时医院内科主任何建国插话说:“这个病的确很难治,而安源煤矿里得这种病的人又多,主要原因是安源煤矿的工作环境不好,井下打石门的灰尘较多。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有更多工人的下半辈子都将被这种病痛苦折磨着。”
谁来管我们这些矽肺病人呢?
时 间:2001年6月14日上午9时10分
地 点:安源煤矿职工医院住院部内科24床
受访人:赖绍荣,男,55岁,安源煤矿退休工人
我老家是萍乡高坑农村。我1968年在部队当兵,1972年退伍到安源煤矿拓采五区工作,属于国家正式工人。1973年结婚,老婆是安源街人,吃国家粮的,临时工。我在井下工作了9年,发现得了矽肺病,从井下调到地面,在材料科做材料工人,1998年退休。我有两个儿子,大的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了,现在在搞个体运输。小儿子今年25岁,在安源煤矿运输区工作,现在已经找了对象(讲到这里,他对我满足地笑了笑)。我现在退休工资是520元。这点钱,在安源这个地方还是够生活的。我现在就是对住房很不满意。我住的房子是公家的,在铁路边,灰尘特别大,房子比较小,只有49.8平方米。全家六口都住在里面,挤得很。虽然不满意,但也实在没有钱买房子,钱都用在治病上了。
矽肺病是一种很痛苦的病,主要症状是呼吸很困难。住在医院时,矿区会负担我们的护理费,但回到家里,矿区就什么都不会给了。这个病是职业病,按照政策是医疗费全免的,但实际上自己要花很多钱才能治,主要是一些真正治病的药要自己买。我每个月买药大约要花二百多元,差不多占了工资的一半,还有许多药没有钱买。每年自己医药费要花两千多元。如果想到好一点的医院治疗,就不能报销。那样的话,自己连吃饭都没有钱啦。我三十多岁就得了矽肺病二期,不能劳动,什么事都做不了,现在自己洗澡都不行,同病房的人都七十多岁,年龄大的想法少一点。我才五十多岁,心里的确难受,每天都是这么坐着,感觉就是在等死(说到这里,他将头转向另一面,伤心地流出了眼泪)。
我们得了这种病,也不全是煤矿的事情,他们也没有办法。可这是一种职业病啊,如果我们不做这份工就不会得这种病。我们是因为为国家多出煤而得这种病的啊。这一点他们也承认,可医院的条件和能力也只有这样,说是给我们治疗,就是给我们打一点消炎的药,而且我们住院,一次最多只能住一个月。但实际上,我们回到家里几天就得来,我这么多年就是这样不停地入院和出院,基本上都是在医院里过。
煤矿工人是很苦的,劳动时间长、劳动强度大,还有生命危险。可现在没有人管我们这些得了矽肺病的工人了。国家不管,集团不管,矿里面也不管。有困难没有地方讲……
赖绍荣说着说着,便咳嗽不止,呼吸声像风箱声。他痛苦地支撑着身体,想减轻那难以言表的痛苦。我劝他休息。他邻床的病人便争着同我说话。
下辈子坚决不做矿工
时 间:2001年6月14日上午10时
地 点:安源煤矿职工医院住院部内科23床
受访人:周仁和,男,71岁,安源煤矿退休工人
我老家在安源五坡下农村。我1955年到安源工作,在井下打石门,打了10年,后来转为采煤,采了5年。1976年,我发现得了矽肺病后,还在井下做过一些轻一点的工作,一直做到1981年退休。现在每个月全部加起来有502元。我1956年结婚,有5个孩子,其中4个孩子都是安源煤矿的正式工人,都在井下采煤,只有1个女儿没有工作。1977年我自己在安源附近的农村建了房子,有二百多平方米,是一栋一层的房子。
矽肺病是个很折磨人的病,基本上是治不好的,最多只能缓解。由于是职业病,公家说可以免费治疗,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正在做静脉注射,指着注射的氧氟沙星说)。在我们矿,这种药都要自己出钱,每瓶自己要出8元,每天要吊2瓶。住一次院自己要花很多钱,每年要花到三千元左右,相当于全年一半的工资。病情严重的时候,一次都要用好几百。小孩过得还可以,都结婚了,对我还孝顺。
因为有病,现在不能参加什么活动。话都不想讲。就是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只要有饭吃就行了。下辈子,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下井做矿工了。这个病真的折磨人啊。有时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这时,有一个也是矽肺病的老工人出院。他自己拿着日常用的东西,与病友们打着招呼,缓慢地走出了病房。周仁和指着那离去的背影,对我说:“我们对住院和出院都已经很习惯了。用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在这里再见到他。真是生不如死啊。”看着他们骨瘦如柴的身体,听着他们艰难的呼吸声,我感到了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专家称:
矽肺系长期吸入一定浓度的二氧化硅粉尘所引起的以肺部弥漫性纤维化为主的疾病,严重时影响呼吸功能,丧失劳动能力。多见于采矿、玻璃、陶瓷、耐火材料、石英制粉和铸造业工人。矽肺发病比较缓慢,接触较低浓度二氧化硅粉尘多在15~20年后才发病。确诊发病后,即使脱离粉尘作业,病变仍可继续发展,是一种不可逆的病理改变。一般在早期可无症状或症状不明显,随着病变发展,症状增多。症状是呼吸短促,胸口发闷或疼痛,咳嗽,体力减弱,常并发肺结核症。目前尚无理想的治愈方法,该病死亡率极高,潜伏期短则数年,长则20年。
……
我国职业病防治一直是个十分突出的问题。据国家卫生部卫生法制与监督司有关2000年全国职业病发病情况的一份报告中称:根据全国3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缺西藏、台湾等)卫生部门的报告统计,2000年共报告各类职业病11718例,较1999年的病例增加了14.5%。在总病例数中,包括矽肺病在内的尘肺病占77.7%,慢性职业中毒占10.2%,急性职业中毒占6.7%,其他各类职业病共占5.4%。其中,全年共报告尘肺病新发病例9100例,死亡2725例。截至2000年年底,全国累计检出尘肺病558624例,累计死亡133226例,病死率为23.85%,现患尘肺病人425398例。这份报告对新发尘肺病例的特点分析说,具有接尘年龄小、发病年龄轻、接尘工龄短、病情重的特点。接尘工龄最短的只有两年,很多病例初诊时已是二期矽肺。乡镇企业和外资(包括港澳台资)企业的新病例分别为1999年的2.1倍和8倍。
其中的主要原因是用工制度的改变,使大量接触粉尘的合同工、临时工、季节工失去了应当享有的职业医学检查的权利,造成尘肺病患者得不到及时的诊断和治疗,掩盖了企业职业危害的真实性。事实上,我国工人患职业病的情况远远大于这些官方数据。好在近几年有关新闻媒体能突破重重阻力,将他们的痛苦展现在全社会面前。
(摘自《安源实录:一个阶级的光荣与梦想》,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2月版,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