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人物春秋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1年07月01日 星期五

    梁漱溟谈师友

    [美]艾恺 采访 《 书摘 》( 2011年07月01日)

        梁漱溟先生在访谈中品评的人物(章士钊、梁启超、李大钊、陈独秀),都是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从梁先生的谈话中我们不仅读到了他个人对历史人物的评介,同时我们也读到了他自己的为人与个性。

        我眼中的章士钊

        艾  恺:您1980年那个时候跟我讲,非常佩服章士钊先生,也觉得他很聪明,就是他为人有一些是您不喜欢的,就是抽鸦片、赌博什么的。那意思就是说他从日本回来以后,您跟他见面以后,一直都跟他有来往的。所以您才晓得他的这些坏的习惯?

        梁漱溟:主要是他在日本东京出版一个刊物,叫《甲寅》。我喜欢看他的文章,我也给他投稿,这么样子彼此有书信来往,我对他很仰慕。

        后来他是倒袁里头的一个重要的人。他做秘书长,那么袁倒了,章先生他是做秘书长来北京。来北京干什么呢,就是跟北京要一笔款,当时为了推倒袁世凯革命,用钱都是借来的钱,要跟北京政府要一笔钱还债,这样子他到北京来。到北京来,那么我过去嘛,一直跟他通信,对他很佩服,知道他来了我就去看他。那么一看他呢,我就失望了。

        艾  恺:就是头一次见面已经晓得他有这些坏习惯啊? 

        梁漱溟: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什么抽鸦片啊这些事,什么嫖啊、赌啊这些事,那时候还不知道。

        艾  恺:那哪些方面失望的?

        梁漱溟:就看他不是一个在艰苦的环境中,为社会、为国家奔走的一个人,他嗜好太多。那时候的嗜好还不是说什么娶姨太太啊、嫖啊、赌啊、抽鸦片啊,还不是这个,就是爱书画。中国人不是讲究字画?古人写的字啊,画的画啊,他收那个东西。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开一个箱子,给来的客人看。来的客人一看,这个东西多好啊,那个多好啊。我就想,现在人民都在苦难中,你搞这些个,你不是一个能够为苦难的局面来尽心尽力的人。

        就是说他这个人啊,爱好的事情太多,他还是一个文人,不是一个投身到社会里头去啊,为救国啊,不是这么一个人。

        艾  恺:以后还是继续跟他来往啊?

        梁漱溟:来往是来往,可是我对他有点失望,他这个人不是我所要求的。后来一直来往,一直到他93岁死的时候,死在香港了。93岁以前他在北京住的时候,住在东四牌楼那边,我都还常到他家里去。主要是我去看他喽,他是老前辈嘛,比我大很多。

        我们父子都崇拜梁任公

        艾  恺:那您也是很早认识梁启超啊,他去拜访您…… 

        梁漱溟:民国九年(1920年),到我家去看我嘛。

        任公先生当然是在国内、国外都享大名的。言论界虽然康梁并称啊,他比康还有名啊。大家都崇拜,我也是很崇拜他。我父亲和我都爱读他的文章。他一生都是办报了。

        他跟我的关系呢,就是一方面我是很崇拜他,我父亲特别崇拜他。救中国非梁启超不可,我们父子都崇拜梁任公。后来我父亲故去了,我住在崇文门家里头,忽然一天来了客人。那时候我才28岁,现在91岁了,多少年了。那时候北京很少有汽车,特别这个小汽车不多见。那时候忽然有一辆小汽车开到我家的门口,下来四个人,四个客人,一个客人就是梁任公,跟他的大儿子,叫梁思成,他们父子俩;还有两个客人呢,一个叫蒋方震,蒋百里先生,军事学家,再一个是林先生,林宰平先生。主要是林先生领着他们来的,因为林先生跟我相交早,跟我相熟。林先生也是比我大啊,大我14岁呢。林先生学问好,人品好,也是我的前辈啊。尽管他是我的前辈啊,可是他先注意我,他听人说我讲求佛学,所以他就托一个朋友转达告诉我,想见面,这么谈谈。见到他也还是主要喜欢问我的佛学,那么这样开头。

        艾  恺:那么他们来了,有没有说他们来的目的,还是我们来就是跟您讨论佛学啊?  (梁:是。)那天梁任公跟您很谈得来啊,所以以后还是跟您有来往,是这样吧?  (梁:对。)您和他见面也好,通信也好,多半的话题、题目是佛学方面的?

        梁漱溟:主要是佛学,就是任公先生啊,他好佛学,不是有个大有名的人叫谭嗣同啊。他们是朋友,也都是好佛学。人家就是说梁某人是佛学家,那么他就来看我,谈,想谈佛学。

        艾  恺:他去世后,你们就没有来往了?

        梁漱溟:梁思成,我们还见面。梁思成也故去了。他弟兄很多,梁思成在弟兄里是老大。

        李大钊是个看似温和实则激烈的人

        艾  恺:您在北大的时候,五四事件就发生了,您的一些同事李大钊啊、陈独秀啊都参与了,您当时有没有什么反应啊?您自己是亲自看见示威吗?

        梁漱溟:对,不过我当时没有跟大家跑,对群众起领导作用的主要是两个人,一个是陈独秀,另一个是李大钊。游行的时候李大钊常常领着游行。平素你看他人啊,非常温和,说话跟人和气得很,总是笑脸,可是他领导群众的时候,他像疯狂一样,群众、学生都跟着他走。

        艾  恺:他是不是在大会发言啊,您也是在场看见的嘛。

        梁漱溟:我看见的。

        艾  恺:您是怎么一个人去看看这个热闹呢,我的意思是,当年您一定对这个事情是有兴趣的,不然您不会去看它吧?

        梁漱溟:我是注意吧,注意这个事。

        艾  恺:刚刚发生的那一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您有没有跟别的人——同事啊、朋友——讨论这个事?我想知道您当时的反应,心里的反应啊……

        梁漱溟:我没什么很热烈的反应。我没有一种很激昂的情绪,没有跟着大家跑。

        艾  恺:您的同事们啊,比如李大钊啊,会不会劝您去? 

        梁漱溟:没有。北京大学教授啊、教员啊、讲师啊很多,旁人也没参加,就是李大钊他是领导这个学生。学生里头呢,有名的就是傅斯年、罗家伦、康白情、段锡朋、周炳琳及现在的许德珩。现在在北京有一个算是政协的副主席吧,叫许德珩,岁数比我还大。我现在91岁,他都94岁了,可当时他是北大学生。

        艾  恺:我知道您去北大之前已经认识李大钊。

        梁漱溟:见过面,还不熟,见面其实在进北大之前。

        艾  恺: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见面的? 

        梁漱溟:培养李大钊的,不是革命派,不是孙中山这一边,倒是偏右的一派,就是梁任公这一派。汤化龙,还有一个叫孙洪伊,他是河北省人,他也是这个国会议员啊,为国会议员里头众望所归的一个人。孙洪伊、汤化龙他们都算一派吧,他们培养李大钊。他们培养李大钊啊,也是因为天津有一个北洋法政学堂,李大钊本人是乐亭县人,属于河北省,就进了北洋法政,他们注意他是人才,所以送他去日本留学。在日本留学呢,学的是法政,留学的时候他就跟章士钊(章行严)同系。章士钊在日本东京办一个刊物,叫《甲寅》。李大钊跟《甲寅》这个刊物常常投稿,章先生奖励后进,很爱护他。后来彼此也都回国了,章先生就请李大钊做家庭教师。可是在政治上,李跟章不大合,就是李是偏“左”,走革命的方面,章呢缺乏这种情绪。

        艾  恺:所以也是您去看章先生,李先生也在那边啊,所以…… 

        梁漱溟:记不太清楚,关系总是那么样来的。

        我记得有一次好像是他请客吃饭,我也是被请的一个客。客人好几个吧,另外一个被请的客人就是陈独秀。陈独秀那时候刚从上海到京,到京他不是为别的事情,他是要创办一个出版社,他起名字叫“亚东图书馆”。他缺乏资本,他就募股,50块钱算一股,希望大家入股好办起来,在上海募股之后跑到北京来募股。这个时候李大钊请吃饭,有陈独秀,也有我。

        艾  恺:您说梁任公先生想认识您的原因,因为他对佛学很感兴趣的。那李大钊先生和您也是做了好朋友啊,他是对哪方面比较感兴趣啊? 

        梁漱溟:他对佛学毫无兴趣。

        艾  恺:他和您一起是讨论什么问题啊?    

        梁漱溟:就是彼此朋友感情好。他是做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我要上北京大学教课,教课之前早到个几分钟吧。早到的几分钟,我总是去李大钊那个图书馆主任室,我进去的时候他也不打招呼,因为太熟了,他还办他的事,他不动。他有时候他管很多图书啊,新的书来啊,他认为需要,可值得看的,需要看的书,他就不说话递给我。那么我就看,看的时候我如果有兴趣啊,我就告诉他一句,我说我带回家去了,回来我下次再来还,他也不言声。我就出去上课了,他也不送。所以彼此熟得很,感情好得很。

        我就是在中国说啊,我算是结婚晚,因为我想出家为僧,不想结婚,所以母亲曾经病重了,她要给我订婚,就是说有个女孩子她看着好,她要给我订婚,我拒绝。那么父亲呢对我不想结婚呢,不高兴,因为中国人他总是喜欢要有后代。我的哥哥呢,结婚十年没有孩子,所以他也希望我结婚。可是我就是老想出家当和尚,不要结婚,我父亲他不勉强,他随我,所以等到后来,我还是结婚了。我结婚的时候离我父亲故去啊已经三年了,所以他希望我结婚,没有看到我结婚。三年之后我又结婚,我结婚就像刚才说过的,29岁结婚,那么比我哥哥妹妹他们结婚都晚很多,29岁结婚。

        我要结婚呢,我就跟李先生,我到家里头我去看他,我说我告诉你,我要结婚了。他说结婚的事情是我20年前的事情。我说你怎么那么样子呢。他说他结婚的时候才十一二岁,太小。我说哪里有这样子的事情呢。他说因为他母亲生他的时候,父亲先死,母亲生他下来呢,母亲又死,他说他是一个没有见过父母的孩子。他的祖父母把他养大。祖父母把他养大呢,祖父母自己觉得年老了,就说早一点给他结婚。

        那么这个就不说了,回头再说一下,他不是参加这个共产党嘛,那个时候的共产党是国共合作的时候,表面上还是用国民党的名义,实际上是共产党。那么这个时候呢,他们的这个党务啊活动事情很多,很多青年都要加入他这个党,青年学子。我不是跟他很熟吗,我有一次就去看他,他住在东交民巷,旧的俄国使馆里,我去看他。进去一看啊,满屋都是人,都是青年,排好了,一个先跟他谈话,这个谈话完了走了,另外一个再来,多半都是要入党的,要找他谈话。我看他很忙啊,我就跟他点点头,他也不管我,知道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转一圈我就走了。哪里晓得,转一圈走了之后,没有两天他就被捕了。那个被捕就是张作霖捕的,捕起来的时候,因为他的家眷,他的夫人、孩子也都在一起住,也就一起被捕了。

        他不是……我说过了,他跟章行严很好嘛,他做过章行严的家庭教师嘛。那么章行严呢,又跟张作霖的参谋长叫做杨宇霆很熟。我就去找章行严先生,我说我们的朋友李守常被捕了,连他的家属、孩子都一起关起来了。我说这个李大钊本人呢,大概没有希望可以保出来,但是他的家属啊,他的夫人、孩子没有罪啊,我说我们先把他的家属给他请求保出来,让他,让李大钊本人啊死的时候啊没有牵挂。可是章行严先生他不明白,他说他有办法,他跟杨宇霆去说,他也可以保李守常不死。我说不行,后来果然是这样,那保不了。一直到把这个李大钊啊,拉出去绞刑,才把他夫人、孩子放出来。

        艾  恺:所以您最后一次看见他就是那次去……

        梁漱溟:就是他很忙的那个时候。他死的时候不是他一个人死,追随他的有一些青年,女的、男的都一同被捕了,大概死了二十多个人。可是倒是他那个大的男孩子跟他夫人没死。大的男孩子叫李葆华,那个时候15岁了。他叫朋友啊就赶紧保护,把李葆华送到日本去,送到日本去留学。后来李葆华很好,也算是很早的共产党啦,所以后来回国在党内工作,地位很高,做安徽的省长什么的,还做好像什么银行的行长,叫李葆华。

        艾  恺:您和李大钊先生一起讨论问题的时候,多半是哪方面的问题啊?政治呢,思想……

        梁漱溟:就是奇怪的一点,是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说一句话啊,劝我加入共产党。我不明白,大概他看我不合适,不够程度。

        艾  恺:也没有跟您讨论过这个马克思主义啊,讨论过共产党的事情啊?

        梁漱溟:没有。他知道我好像也可以看这方面的书,看这个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书,他介绍旁人呢入党,但是没有向我说过一句话,就是你也入党吧,他没有说过。不晓得他为什么,大概他看我不够程度。

        艾  恺:这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懂啊,起码他应该你们讨论别的事情的时候也提到共产党这件事,他组织共产党这事情啊,奇怪了。

        梁漱溟:彼此没有讨论,没有讨论这个共产党的组织,没有讨论。那个时候啊,他主持一个刊物,叫做《每周评论》。这个他很热心,但是他也没让我说你写点文章吧,他没有。

        艾  恺:那他有没有讨论您的著作啊,就是您发表的文章啊?

        梁漱溟:他没有。

        艾  恺:也没有讨论他自己所写的文章啊?

        梁漱溟:他给我看。比如他那个《每周评论》他发表的文章啊,他递给我看。他忙得很,他不说话了,来不及说话了,拿起来递给我,我就接过来看。我有时候喜欢看,我说我带回家去看,他点点头,第二天我再给他带回来。

        艾  恺:依梁老师看啊,依梁老师的分析啊,他为什么决定组织共产党啊,他为什么转入到马克思主义,他的思想为什么有这种演变啊,为什么他这种人会……

        梁漱溟:他在北大啊他不是图书馆主任吗,同时也教课、讲课,他讲课讲的什么课呢,就是讲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这个是属于历史系的。历史系有一门课就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他就讲这个东西。

        艾  恺:不过以前,就是说最早的,您刚到北大那个时候啊,他好像对马克思主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的啊?

        梁漱溟:他什么时候开始有兴趣我说不上,现在还有一个人啊,也是当时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叫陈翰笙。他也是北大的教授。他是讲历史的,他也算是……大概他没有入共产党,可是他也喜欢讲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

        艾  恺:那陈独秀先生,您分析他的这个思想的改变啊,是怎么,就是他为什么对马克思主义啊、唯物史观啊,发生兴趣啊?

        梁漱溟:这个陈独秀这个人是很特殊的。一同在北京大学教书的同事就另眼看待他,觉得这个人很怪,脾气很大,喜欢骂人。他是被蔡先生选择担任文科学长。那个北京大学呢,除了文科之外呢还有理科,还有法科。有的时候开这个教授会议,陈独秀不过是文科学长,他常常对理科学长啊、法科学长啊,当面就骂,好像那么不客气得很,大家都怕他。

        我的意思是说陈独秀这个人呢,脾气很怪,不是很平和,不是很温和的人,有时候也不太讲礼貌。总之有这个毛病。

        艾  恺:那他有没有跟您发过脾气呢?

        梁漱溟:我就躲着他啊。没有发过脾气,我躲开他。(笑) 

        所以他在北京大学这样就站不住,是吧,大家都怕他,不喜欢他,只有蔡校长信任他、维护他、保护他,不过后来也是保护不了,所以他在北京大学好像没有很久就离开了。保护他一个重要的人呢就是李大钊。好像陈独秀啊他就是在散传单吧,传单可能是攻击政府的,就被捕了。他也是北大的教员嘛,所以蔡校长就去保释,把他保出来,就是李大钊陪着他,把他送出北京。坐一个车——从前北京的车还是骡子车,骡马——把他送走。    

        艾  恺:李大钊先生本来是一个很平和、很温柔的人,陈独秀先生正好相反,脾气大啦,什么人都怕他,那李先生怎么不怕他,怎么可以跟他谈得来啊?

        梁漱溟:对了,他们两个很相好。

        艾  恺:依您看,他们两个是怎么……

        梁漱溟:思想上。那个时候还不叫共产党,那个时候成立小组,共产党还没成立,共产主义小组。

        艾  恺:您说李大钊先生是很不喜欢佛学,他喜欢儒家方面的东西吗?

        梁漱溟:他也不说。

        艾  恺:他对中国文化好像是比陈独秀重视一点啊,尊敬中国过去有的、固有的文化。陈独秀好像是一律都要……

        梁漱溟:大概陈独秀在北京大学时候发的言论啊,他是对这个儒家,对这个孔子吧,他是这样说,他说这没有什么啊,他们说的话没有说坏话,没有说不好的,就是一种平平常常的道理,不新鲜。他是这样说,没有革命的味道,没有不好的地方,可是平平常常。也就是说缺乏两样东西,什么东西呢?一样他叫做“德先生”,还有一样呢是科学。中国缺乏这个啊,孔子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他缺少这个东西。那个时候的风气啊,那都有同情他这个话,佩服他这个……

        (摘自《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梁漱溟晚年口述》,人民出版社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12月版,定价:38.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