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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7月01日 星期五

    他们在历史的转折关头

    ——记季羡林、钱学森、陈省身、侯仁之、杨绛、黄万里在1949年

    卞毓方 《 书摘 》( 2011年07月01日)

        整整一百年前,1911年(宣统三年)有两件大事,一是辛亥革命,二是清华正式建校(之前是清华学堂),这一年也诞生了很多被后人称之为“大师”的知识分子——其中就有本文的六位主人公,是以季羡林先生戏称自己是正宗的“满清遗少”,陈省身又别号“辛生”。他们不仅与清华同年诞生,而且在以后的人生中又与清华发生了或深或浅的联系。1949年新中国成立,六位主人公又面临新的选择,由此他们的人生也各不相同。

        杨  绛:生日7月17日,1932年借读于清华,次年考上清华研究生。解放初在清华任教

        季羡林:生日8月6日,在清华读大学

        黄万里:生日8月20日,清华水利系教授

        陈省身:生日10月28日,1930年南开毕业后到清华任助教,并读研究生

        侯仁之:生日12月6日,旁听过清华的地理课,并在清华兼课

        钱学森:生日12月11日,上海交大毕业,1934年考取清华“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但未在清华本校读书

        侯仁之:一滴浪花跃入大海

        1937年,侯仁之由顾颉刚教授的研究生,转至洪业教授名下。1938年,洪业安排他去英国深造,因为二次大战的阻隔,未能成行。1940年,侯仁之研究生毕业,留校任助教,为校长司徒雷登看中,任命他为“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副主席。

        就在燕大这个民间组织的副主席任上,侯仁之利用“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为掩护,和北平的中共地下党人密切配合,先后帮助三批爱国学生秘密离校,前往大后方和解放区。这是侯仁之生命中极光彩的一笔。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日宣战,燕大被日军封杀。侯仁之为日本宪兵队逮捕,一度和孙以亮(即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关在一起。1942年,侯仁之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三年,罪名是“以心传心,抗日反日”。1946年8月,侯仁之赴英国留学。

        侯仁之不是共产党员,但他倾向革命,追求进步,在英国读博期间,一直和中共党人保持联系。他担任副主席的留英中国学生会,主席曹日昌,就是中共地下党员。1949年9月初,侯仁之学成返国,持的就是中共旅英党组织的介绍信。侯仁之到香港找新华社驻港机构接头,然后由他们安排乘船北上。

        1949年9月27日,侯仁之几乎是踏着建国大典的鼓点返回北京。10月1日,侯仁之作为燕京大学的代表,出席了天安门广场的开国大典。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政治待遇,是新生的共和国对他的接纳和肯定。

        建国初期,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著名的有三反五反、土地改革等等。具体到燕大,根据教会的特殊背景,则以“控诉美帝文化侵略,肃清亲美、崇美、恐美思想”为主。人人洗心革面,个个脱胎换骨。紧接着,又展开“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别名曰“洗澡”。侯仁之在燕大,属于“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率先在全校大会作示范性的检查,顺利过关。

        侯仁之努力追求进步,表现有目共睹。也有不遂心的地方:他的入党申请,迟迟得不到批准。这事颇令人纳闷。近来,据知情者回忆,和一桩“社会关系”有关:初中一年级时,侯仁之与一位同学要好,那位同学后来被打成托派,组织上让侯仁之交代揭发,包括如何秘密联络、发展成员等等,侯仁之说不清楚,因此,就作为“疑点”保存了下来。直到文化大革命,还有人旧事重提,企图从政治上把他击垮。后来闹明白了,那位同学的托派问题,本身就是莫须有,是屈打成招,侯仁之当然说不清楚。

        季羡林:与时代同行

        季羡林建国前,和共产党人毫无往来;对于这场翻天覆地的变革,他基本上是被形势推着走。他与国民党也没有任何瓜葛。国民党之腐败、腐朽,早就使他彻底失望。因此,季羡林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对新政权充满了向往。

        季羡林起初有点不习惯,开会喊什么什么人“万岁”,居然张不开嘴,连脱去长袍大褂,换上中山装,也感到别扭。然而,形势比人强,陌生的,很快熟悉,不惯的,转眼自然。开会再呼“万岁”,音调之高亢,音质之饱满,感情之丰沛,不输于任何人。中山装穿上,就脱不下,直至终生。

        季羡林的感情是真诚的,他急于跟上时代,跟上历史疾转的车轮。他在《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中说:当时,“反观自己,觉得百无是处。我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摘桃派’。我享受着‘解放’的幸福,然而我干了什么事呢?我做出了什么贡献呢?我确实没有当汉奸,也没有加入国民党,没有屈服于德国法西斯。但是,当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浴血奋战,壮烈牺牲的时候,我却躲在万里之外的异邦,在追求自己的名山事业。天下可耻事宁有过于此者乎?我觉得无比地羞耻。连我那一点所谓学问——如果真正有的话——也是极端可耻的。”

        他说:“我左思右想,沉痛内疚,觉得自己有罪,觉得知识分子真是不干净。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基督教徒,深信‘原罪’的说法。在好多好多年,这种‘原罪’感深深地印在我的灵魂中。”

        是的,罪孽感种下了,终有一天要发芽,长成光怪陆离的树,结出酸甜苦辣的果。且看季羡林继续挖掘:“我当时时发奇想,甚至有近乎疯狂的幻想:如果我们的领袖遇到生死危机,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用自己的鲜血与性命来保卫领袖。”他向党总支书记贺剑城汇报,则幻想:“假设有特务向大饭厅扔炸弹,而我恰好在一侧,我一定奋不顾身地把炸弹捡起,再扔到没人的地方。”

        他生平第一次经历这阵势,他没倒下,因为他已变成了基督教徒,怀着虔敬的“原罪”感,仿佛批判越激烈,他就越舒服。他犹如洗了一场土耳其蒸汽浴。当大会最后宣布,准予过关,他检查时没哭,也哭不出来,这时倒刷刷流下了泪,热泪。

        杨绛:甘居卑微,绵里藏针

        杨绛是知识分子的另一种典型。

        1938年,杨绛和钱锺书留学法国,当时国内正值抗战初起,北平、苏州俱已沦于敌手,杨绛他们若要不回来,有一千个理由,但他们毅然选择回国,用钱锺书的话说,就是:“每个人的遭遇,终究是和自己的同胞结连在一起的。”

        说话就到了1949年,蒋家王朝风雨飘摇。一些和国民党有牵连的,或对共产党不信任的文化人,纷纷逃往海外。杨绛在《我们仨》中剖析自己当时的情感,她说:“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学,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杨绛既然不走,就是打定主意为新政权服务。2004年,杨绛向一位来访者说及当时的活思想:“共产党来了我们没有恐惧感,因为我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我们也没有奢望,只想坐坐冷板凳。当时我们都年近半百了,就算是我们短命死了,就死在本国吧。”这一次,杨绛把年龄夸大了,1949年她才三十八,老钱也只有三十九。    

        1949年夏,杨绛和钱锺书抵达清华园,开始在新中国工作。

        钱锺书担任教授,杨绛是兼任教授,因为按照清华旧规,夫妻不能同在一校任教授。兼任,就是按钟点计酬,钱很少。杨绛自称打“散工”。后来清华废了旧规,系主任请杨绛当专任,她却宁愿做“散工”。杨绛自觉未经改造,难以适应形势,是以借“散工”之名,行逃会之实。比方说,妇女会组织学习,杨绛不参加——她不是家庭妇女;教职员开学习会,杨绛不参加——她没有专职。从这事看出杨绛与政治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钱锺书的族弟钱伟长,也是清华副教务长,他责怪杨绛不学习政治,跟不上时代潮流,当着杨绛的面对费孝通说:“咱们来改造她!”费孝通知道杨绛不肯,连连摆手:“勿要!勿要!”

        杨绛在清华教课,很长时间未去系里开会,有点心虚。听说思想改造时有人提出,杨季康怎么不来开会?杨绛心里想的是“因是‘兼任’,怕没资格”,既然点名要去,从此每会必到。

        杨绛始终认为,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炼自己。人需要改造自己,但必须自觉自愿。

        黄万里:不谙政治,四处碰壁

        与杨绛相比,黄万里就书生得多了。

        1937年初,黄万里学成归国。那时,国内水利博士很少,仅有的几个,不是当官,就是进高校当教授。黄万里却去了南京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担任技正,长期在外从事测量和设计施工。这是他的务实。稍后,因为日寇大举侵犯,南京沦陷在即,黄万里去了大后方的四川水利局。抗战八年,他就在四川干了八年,积累了实干经验和人脉基础。1947年3月,黄万里转战甘肃,出任省水利局长。

        1949年春夏之际,国共双方胜负已定,这时,黄万里完全可以随蒋介石撤走台湾——他当的是国民政府的官;岳父丁惟汾一家已经定居台北。黄万里也有理由选择不走——其父黄炎培,作为中国民主同盟的代表,已经从香港到了北平,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商筹建新中国大计;其兄黄竞武,1949年5月在上海遭国民党军统特务杀害。在这正反两面的理由之上,起决定作用的,当然还是他本人的政治态度。黄万里不是国民党员,对民国政府的腐败早已深恶痛绝,“良禽择木而栖”,他决定留下来为新政权服务。

        1949年8月15日,黄万里应东北人民政府之聘,前去水利总局报到。黄万里不是一个人去的,除了合家老小,还带了在四川、甘肃的一批旧部,共有十七人之多。黄万里的心意是好的,东北刚刚解放,缺乏科技人才,他这是急政府之所急。谁知效果适得其反:他也不想想,你这不是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么!所以接收部门把他的人马全部打散,分插到不同的单位,他自己也只捞到一个顾问的空衔。

        黄万里到东北的目的,就是要大干一场。尤其是他的学识,他的经验,在东北水利总局,可以说是无人能敌,他怎么能看得惯外行指手画脚?!又怎么能听凭外行指手画脚?!

        日子一久,矛盾就会产生。黄万里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诲,就是要“喷出热血地”爱人,爱国家,爱社会。他不甘心无所事事,怎么办?想来想去,他想到还是去教书。黄万里与母校唐山交大联系,对方表示欢迎,于是,1950年6月,黄万里辞别东北到了唐山。

        黄万里在唐山教了两年书,也经受了两年政治运动的冲击。建国前,胡适走了,他的小儿子思杜未走,留在唐山交大,教政治。胡思杜眼前只有一条路:公开揭发胡适,批判胡适,与老爸一刀两断。黄万里对此不能苟同,他认为这不符合传统的伦理规范。这个愚夫子,这个书呆子,他还想讲封建的伦理规范!果然不久,大火就烧到他的头上,黄万里被当做“崇美、亲美”的典型,全校共讨之。他女儿黄且圆回忆:“当时学校的高音喇叭声嘶力竭:‘黄万里,你要脱下裤子,割掉尾巴!’我一听,吓得要命。” 

        还好,这场运动,只是杀一杀黄万里的火气,并没有伤他的筋,动他的骨。黄万里继续在课堂上谈笑风生,在学校办的舞会上,偕夫人翩翩起舞,悠然自得。

        陈省身:选择数学,远走高飞

        与以上四位截然相反,陈省身选择的是远走高飞。

        抗战时期,联大六年,他完成十多篇论文,其中三篇,发表在美国《数学纪事》上,这在当时,是非常高的荣誉。陈省身的论文引起美国同行的高度重视,1943年,由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数学纪事》的主办方)出面,邀请陈省身前往作学术访问。

        普林斯顿是陈省身的福地,下榻不足百日,他就撰写出平生最得意的一篇论文,这之后的陈省身,则坐上了国际微分几何界领军人物的交椅。

        1945年12月,陈省身回到祖国,仍在清华执教。1948年10月,大洋彼岸飞来一份电报,发信人是奥本海默,此公乃主持美国第一颗原子弹试制的物理学家,时任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所长,电报说:“如果我们可以做什么事方便你来美,请告知。”陈省身很惊诧,不明白此事从何说起。他赶忙去看报纸,国民政府的新闻不值得信任,他就找国外的看,看了方才大吃一惊,原来,国民政府败局已定,准备撤退台湾,中央研究院也要跟随迁移。陈省身这才明白,他又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    

        当此之时,陈省身考虑的是:选择数学。去普林斯顿,他曾经的福地,无疑是最佳选择。

        陈省身随即给奥本海默复电,告诉他准备赴美,同时告知:“我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这次需要携家眷同行,全家四口一起去美国。”

        对方答应得非常爽陕,同意一切全包——不用说,这是看中了陈省身罕见的才华。

        陈省身全家1949年元旦抵达旧金山。第一站是普林斯顿,数月后,正式落脚在芝加哥。陈省身在芝加哥大学待了整整十年,他在那其间形成了美国的微分几何学派。陈省身对此也直言不讳,他说:“对于美国数学的发展,我是有贡献的,我到美国,不是去学,是去教他们。美国在这行里的重要人物,都是我的学生,都受我的影响。” 

        钱学森:冲破阻挠,返国报效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钱学森动了莼鲈之思,家国之念,他着手筹备返国事宜。正在这时,美国冒出了“麦卡锡主义”,核心就是反共,他们认定钱学森早期在加州参加的一个沙龙,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怀疑钱学森是共产党人,吊销了他的“国家安全许可证”,禁止接触机密。钱学森是从事国防高端技术研究的,不准接触机密,就等于中止了他的科研生命。钱学森愤怒了。他想自己来美十多年,为这个国家的国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居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钱学森决定一刻也不多待,立刻返回祖国。然而,当钱学森买好机票,行李也都装上海轮,美国政府突然拘捕了他。公开的理由是:“凡是在美国受过火箭、原子能以及武器设计这一类教育的中国人,一律不准离境,因为他们的才能,有可能被利用来对付在朝鲜的联合国武装部队……”私下的说法则是:五角大楼一位高官宣称,“无论如何都不要让钱学森回国。他太有价值了,在任何情况下都抵得上3~5个师的兵力。我宁可毙了他,也不要放他回共产党中国。”

        钱学森受到关押、软禁,剥夺行动自由五年。1955年8月5日,美国移民归化局通知钱学森:你可以离境了。

        1955年9月17日,钱学森和夫人蒋英,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船,踏上返回祖国的旅程。起航前,钱学森当着众多记者的面发誓,再也不踏上美国的土地。

        坐看云起时

        历史的转折关头,最能掂出一个人的分量。

        侯仁之是革命的追随者,全身心拥抱新政权。性格上,他耿直、单纯,群众关系好。侯仁之如果走仕途,将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他的女儿馥兴提供过一个细节:一次填表,侯仁之先填“北大教授”,然后填“副教务长、地质地理系主任”,女儿问为什么不倒过来填,侯先生答:教书是本职,其他都是临时的。

        1956年,季羡林加入共产党,是北大教授中的第一批(也是六位主人公中的第一个)。据当年东语系党总支书记,也是季羡林的入党介绍人贺剑城回忆,此事和他的清华老同学胡乔木的背景有关,北大党委书记江隆基对此极为重视,亲自出马力挺。

        杨绛自认是边缘人,犹如披作“隐身衣”,隐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的人,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无睹。

        黄万里是典型的“不识时务”者。他的贵族家庭、留美背景、绅士作风、名士派头、文人习性,在在和新政权格格不入。父亲黄炎培一再告诫他“谦虚谨慎,靠近群众”——他总是当耳边风。 

        “如果你1948年没有去美国,一直留在国内,情况将会怎样?”很多人向陈省身作如是问。陈省身拒绝回答,他说这问题没有实际意义,他从不去想。

        “从不去想”是不可能的。针对同一提问,陈省身还说过:“这问题不容易回答……最好别想它,人生应该求快乐,拿得起,放得下。”

        钱学森返国,曲折而又传奇,堪称二十世纪的经典篇章。

        加州理工学院的法律顾问古柏律师将此事形容得更具戏剧性:“政府同意让这位天才,这位科学天才,被送回共产中国去发展他的智力,是这个世纪的悲剧之一。”

        (摘自《千手拂云 千眼观虹——季羡林 钱学森 陈省身 侯仁之 杨绛 黄万里的人生比较》,作家出版社2011年3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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