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秦汉之际黄帝崇拜兴起,时人多假托黄帝著书立说。司马迁撰《五帝本纪》时,黄帝生平事迹已是众说纷纭、真伪难辨,以至于让司马迁发出“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的感叹。那么,从“百家言黄帝”到“自成一家言”,司马迁究竟是依据什么进行取舍的呢?本文拟结合“百家言黄帝”的具体语境,试图还原《史记》塑造黄帝形象的过程。
司马迁撰《五帝本纪》,《大戴礼记》之《五帝德》《帝系姓》是其最主要的依据。《五帝本纪》对此有明确交代:“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史记索隐》注曰:“以二者皆非正经,故汉时儒者以为非圣人之言,故多不传学也。”汉儒不传学此二篇,是因为他们怀疑其并非圣人之言。《小戴礼记》就不传此二篇。因此,司马迁据《五帝德》《帝系姓》为黄帝立传,有必要先对二者的真伪进行验证。
首先,司马迁以可信度最高的先秦史书《春秋》《国语》对《五帝德》《帝系姓》进行验证。《五帝德》所载黄帝事迹,大致可归纳为两方面:一是黄帝的“武功”,即“与赤帝战于版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国语》《左传》对此皆有记载。二是黄帝的“德行”,即“时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鸟兽昆虫”等。《国语》对此亦有记载,《鲁语上》中已出现“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之说。《帝系姓》所记黄帝世系,《国语·鲁语上》亦有相关记载:“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喾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其次,司马迁还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考察。《五帝本纪》云:“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史记索隐》注曰:“古文即《帝德》《帝系》二书也。”司马迁所到之处,长老们往往会向他讲述当地流传的黄帝故事。司马迁通过将《五帝德》《帝系姓》,与史书《春秋》《国语》以及自己在走访调查过程中的所见所闻相互印证,发现二者所载“皆不虚”。
司马迁采用“多重证据法”,对《五帝德》《帝系姓》的真实性进行验证后,才将其作为撰《五帝本纪》的主要依据。司马迁的这一做法,对今天的历史学家而言,在方法论上仍然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尽管《五帝本纪》的叙事框架来自《五帝德》,其所载黄帝事迹亦多取材于它,但司马迁对《五帝德》并不盲目信从,也没有照抄照录。
《五帝德》称黄帝“乘龙扆云”,而先秦文献中类似的传说早已有之。如“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庄子·大宗师》),“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韩非子·十过》)。秦汉时期神仙信仰盛行于世,黄帝也成为时人眼中有名的神仙。据《史记·孝武本纪》记载,方士公孙卿曾向汉武帝讲述黄帝“乘龙升仙”的故事:“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须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乃上去。”《大戴礼记解诂》云:“乘龙者,《左传》曰:‘古者畜龙。’……扆云者,杜注《左传》云:‘黄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记事也。’”《周礼·廋人》云:“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又《仪礼·觐礼》称“天子乘龙,载大旆,象日月、升龙、降龙”。可见,古时确有称马为龙者。但用“骑马”和“云瑞”来解释“乘龙扆云”却不妥。司马迁明了黄帝“乘龙升仙”之缘起,所以他在为黄帝立传时,有意识剔除了“乘龙扆云”这一“虚妄”之说。《五帝本纪》称黄帝“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
《五帝德》开篇宰我问曰:“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答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孔子对“黄帝四面”的解释。《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尸子》云:“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但是,宰我、子贡之所以会心生疑惑而求教于孔子,显然是因为听到了黄帝“三百岁”和“四张脸”的传说。孔子一向“不语怪力乱神”,但他的解释并不能令人信服。因此,司马迁撰《五帝本纪》时,便自觉舍弃了“黄帝三百年”之说。
黄帝乃上古传说时代的人物,后世流传的黄帝故事总是历史中含神话、神话中有信史,只有剥离神话成分,才能还原史实。司马迁对《五帝德》的取舍,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他作为史学家的理性与睿智。
《五帝本纪》所载黄帝生平事迹,尽管是以《五帝德》为主要依据,但司马迁的视野并没有局限于此。
《五帝本纪》所载黄帝之“武功”,既有阪泉之战,又有涿鹿之战;而《五帝德》并未记载涿鹿之战,也没有提到蚩尤之名。《五帝本纪》曾称“《尚书》独载尧以来”,又称“《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其实,先秦文献记载蚩尤事迹者颇多,如“蚩尤惟始作乱”(《尚书·吕刑》),“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庄子·盗跖》),“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战国策·秦策一》)等。《逸周书·尝麦解》对“黄帝擒蚩尤”有较为完整的记载:“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山海经》亦有相关记载,只是多了些神话色彩。如《大荒北经》云:“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正是有了这些古文献依据,司马迁才将涿鹿之战载入《五帝本纪》。
司马迁撰《五帝本纪》,其困惑主要就在于古史资料的严重缺乏,而作为五帝之首的黄帝尤甚。《大戴礼记·用兵》云:“公曰:‘蚩尤作兵与?’子曰:‘否……蚩尤惛欲而无厌者也,何器之能作!’”《管子·地数》称“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又称“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雍狐之戟、芮戈”。《大戴礼记》不载涿鹿之战,就连“蚩尤作兵”说也予以否定。然而,司马迁并没有因此而怀疑“黄帝擒蚩尤”的真实性。《五帝本纪》载黄帝通过阪泉之战和涿鹿之战,征服了“欲侵陵诸侯”的炎帝,又擒杀了“作乱”的蚩尤,于是“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黄帝中华第一古帝的形象由此而得以确立。
《五帝德》所记黄帝事迹毕竟太过简单粗略,因此司马迁在去除其“不雅驯”内容的同时,又依据“百家言”增添了不少新史实。这样一来,与《五帝德》相比,《五帝本纪》的黄帝形象就变得更加可信,也更为丰满。
司马迁在《五帝本纪》中说过:“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然而,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五帝本纪》所载黄帝事迹,却并不完全符合司马迁自己设定的“雅驯”这一取舍标准。
《五帝本纪》开篇称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史记索隐》注曰:“弱谓幼弱时也。盖未合能言之时而黄帝即言,所以为神异也。”司马迁此语原出自《五帝德》,意思是说,黄帝生来与众不同,神奇而有灵性,出生不久就会开口说话。这一违背常理的灵异之说,竟被司马迁当信史记录下来。后世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生发,于是就出现了更为荒诞离奇的灵异故事。如《史记正义》云:“母曰附宝,之祁野,见大电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二十四月而生黄帝于寿丘。”
汉代学者普遍相信符瑞、精怪等灵异之说。王充是汉代杰出的思想家,以“疾虚妄”著称于世,却也具有明显的“宿命论”思想。如《论衡·吉验》云:“凡人禀贵命于天,必有吉验见于地。见于地,故有天命也。验见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祯祥,或以光气。”班彪、班固亦如此。《五帝本纪》所载黄帝事迹之所以会存在“不雅驯”的缺憾,原因就在于作者的认识水平还有其时代局限性。
尽管如此,《史记》以《五帝本纪》为开篇第一本纪,又将黄帝置于五帝之首,通过对“百家言”进行辨别、取舍与整合,从而成功塑造了堪称经典的黄帝形象。黄帝后世能成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司马迁功不可没。
(作者:姚圣良,系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