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已经走过了第一个百年,但人们对它的理解与认识还存在诸多误区,比如对新诗、古诗对立关系的机械认知。以新的形式承载新的内容,播撒新思想的种子,这是新诗的显著功绩,也彰显出新诗之“新”。不过,“立新”未必就要“破旧”。数千年的古典诗歌传统,虽一度是新诗的焦虑之源,但新诗经过百年沉淀,已初步具备审美独立性。它与古诗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早已不复存在。在此基础上,应该试图建立起一种连续的、整体的诗歌史观,将新诗与古典诗歌一同纳入汉语诗歌的历史脉络中共同考察。侦探新诗的古意,正是汉语诗歌整体观中蕴含的一种基本的阅读策略与学术路向。
一直以来,人们习惯用“继承说”与“化合说”来描述新诗与古诗的关系。前者认为新诗在某些层面上继承了古典诗歌传统,后者认为不少新诗化用了许多古诗的元素。上述两种观点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不足之处在于,始终将新诗与古典诗歌做二分法,在对置中寻联系,试图在新诗中剥离出传统的血肉,因而显得有些呆板和生硬。不仅如此,“继承说”“化合说”还可能遮蔽新诗自发的古典美学追求,影响我们对新诗中原生性的古典美学气质的感知。很显然,这两种说法在对新诗、古诗进行关联的同时,却因观念的机械,使得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关系显得更加板结、分裂。
我认为,在对新诗的阅读与学术考察中,可以放下新旧对立的机械认知,像对待物证一般仔细勘察新诗中的古典因素。即面对新诗文本时,不以文学史的新旧切分为绝对依据,而是将新诗的种种审美元素一一体察辨认,既要看到其中与“五四”新文学精神息息相关的新元素,也要辨认出掩藏在新诗外衣下盎然的古意来。这种阅读方式并不等同于英美“新批评”学者主张的将诗歌文本隔绝于历史的读法,而是要求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同时,发掘新诗的多重审美可能,并以对古意的侦察反思诗歌史书写的未尽之处。
新诗尽管名之为“新”,其实也不乏其“旧”。它用汉语书写,必然赓续着中华文明的血脉,因此与古诗一起,构成了汉语诗歌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既然都用汉语书写,新诗、古诗必定存有互为牵连之处。新诗有古意,古诗有现代性,自然成为两种文体内在的互动性美学潜质。不过,新诗中蕴含的古意,通常处于隐蔽的状态,对它的发掘,可能需要以公案学意义上的“侦探”方可觅求。而且,对新诗古意的侦察是无止境的,因为新诗的古典美学因素常常有着复杂的生成过程。
新诗尽管抛却了古典诗歌的格式,但并未抛却作为载体的汉语。而现代汉语对古典美学的内部继承,赋予了新诗或显或隐的古典气韵。例如朱湘的《采莲曲》,其谨严的格式与古雅的用语相映成趣,诗中抒写的撑船采莲之趣更是古典诗词常见的吟咏对象。另有一些隐现的古意更值得玩味。如胡适的《兰花草》《蝴蝶》等名篇本是以白话写就,其脱离古诗轨道的美学取向,当时就招来保守者的不少批评。但如今读来,却发现其一味脱“古”的直白策略,显然暴露诗味匮乏的弊端。倒是其中存有的无法根除的幽微的古典气息,仍给人持续的艺术感染。
其实,许多擅长新诗写作的诗人有着良好的古典诗词修养,有些还长期从事古典诗歌研究,例如闻一多、废名等。古典诗歌的阅读与写作,同样是他们文学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滋养着他们的新诗写作。新诗在以自身实践反思古典诗歌传统的同时,也以古典诗歌为写作的灵感源泉。
新诗中的古意,并不一定来自与新诗形成历史对应的古典诗词,还可能生成于诗人对整个传统文化与中华文明的观察思考。诗人吴兴华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许多作品,就有史传和历史故事的色彩;舒婷的《神女峰》等则将旧景新造,形成了与传统故事的对话关系;余光中的《翠玉白菜》脱胎于对古代工艺品的诗意欣赏。对上述诗歌而言,侦探新诗的古意,就是发掘新诗与传统文化的内在关系。此外,侦探新诗的古意,还能发现新诗写作所拥抱的,是一个多民族、跨文化的多元系统。如杨炼的《诺日朗》就将藏族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纳入自己的写作,展现了新诗写作开放的文化视野。
假使我们看待新诗的角度稍加变化,就会发现新诗是一座古典文化宝库。新诗文本中包孕的古意,稍加探查便熠熠生辉。侦探新诗的古意,不仅有学术层面的意义,也能指导普遍的诗歌阅读。于专业研究领域,侦探新诗的古意能将研究从刻板的时间序列中解放出来,使得新诗与古典诗歌共同回归汉语诗歌的整体视野中,形成新诗与古典诗歌相互对话激发的知识系统。这绝不意味着生搬硬套某种读法,将新诗、古诗一并框住,简化处理,而是要求研究者在尊重差异的同时,从细微处着眼,或发掘新诗的古典意蕴,或探寻古典诗词的现代因素,经过比照阅读,重新激活汉语诗歌的生命力。以历史的视野看来,新诗百年之后也是“古代诗歌”,也需要接受未来文学史的审阅。此种情形下,新诗的古意或将成为新诗纳入汉语诗歌整体谱系的重要砝码。
对诗歌阅读来说,新诗的古意侦探方法也不乏指导意义。当今诗歌读者对新诗、古诗的阅读选择存在偏颇,很多新诗爱好者往往很少读古诗,而偏爱古典诗歌的读者又不屑于读新诗,少有将新诗、古诗纳入汉语诗歌的整体框架中加以阅读审视的。稍加举证就能看出这种阅读方式的不合理。新诗中不乏张枣《镜中》这类古典意蕴丰盈的作品,古典诗歌中也有李商隐《锦瑟》这类意象密集且思想深邃的名篇,假使二者只取其一,便难以感知汉语诗歌的多样性可能,也无法在新旧互见的阅读中深化自身的审美感受。可见,在日常阅读中,有意引导读者去侦探新诗的古意,既可避免阅读视野的狭窄,又能培养富于历史同情的阅读心态与开放观念。
总而言之,侦探新诗的古意,变“继承说”“化合说”为灵活开放的古意探寻,适时超越新旧之分的人为壁垒,既能发现新诗的新读法、新价值,也能以参照视野观察古今诗歌,乃至探照汉语诗歌的整体历史,寻回贯通古今的诗意文心。
(作者:张静轩,系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