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心的检验面前

    一口气读完了赵丽宏的儿童小说新作《黑木头》（天天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心情竟不能平静。掩卷想：这是一部写城市流浪狗的作品，写城里一家人对一只可怜生灵的救助，故事并不新异，可为什么能吸引并打动我，让人目不转睛地看下来？时下曲折的动物小说太多了，有许多陡峭的悬念，还有宣示出严肃的思想理念。可这些作品常常不太让人相信，因为它们从产生之初就是要感动、教育我们，让我们买书。这就伤害了阅读。

    这本书十分朴素，它在好好地、令人信服地讲述一个故事：怎么遇到一只狗，怎么惊讶和爱怜，怎么接近，怎么相互取得信任；然后就是收养，是收养后的一些麻烦、矛盾和冲突；最后是遗憾而美好的结局。这个故事平凡无奇，但很合理，令人满意地结束了。

    我们随着阅读，会爱上一只叫“黑木头”的小狗，它在我心中的位置，由一开始的不起眼，到最后的聪慧机智美丽，终成为不可或缺的一个伙伴。

    中国是一个宠物大国，有很多的猫和狗。关于它们幸福和不幸的真实故事越来越多了。它们更多地介入现实生活，与我们一起经历这个时代的喜怒哀乐。它们目睹人类的各种遭遇，与人类一起承受，用纯真的目光援助和安慰我们。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和动物的机缘，人的心灵质地就得到了严格的检验：流露出那么多的爱，也暴露出那么多的恨。人对动物的言行举动是最能够说明自己的。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动物承受再多的爱和恨，似乎都不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所以人对动物可以很率直地表达一切：或紧紧拥有，或无情抛弃。

    黑木头就是一只被抛弃的狗，走向了彻底的悲哀和孤独。这种情形几乎每个当代人都很熟悉，但在生活中，类似情况往往只让人留意一下，很快就忘记了。是的，我们见得太多，已经来不及哀伤。可是如果在一位爱心充盈、能够专注于万千命运的人那儿，一切也就大为不同了。他会念念不忘，会追踪记录，会深深地参与整个事件。

    《黑木头》的讲述者是一位诗人。他的眼睛没有被苦难磨钝，他一路注视着这只小狗，无论它躲到公园深处还是藏到垃圾杂物后面，他都能找到。他在说：每个生命都只有一次，每个生命的到来与失去，都是世界上的大事；还有，每一个生命，都是与其他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孤立于世的岛屿，它的任何一次坍塌，都会引起大地母亲痛苦的抽搐。

    人类最值得骄傲的可能并非是什么强大的膂力，不是征服力，而是其天生具有的巨大“爱力”，是能够体察外物生存苦痛的悲悯心情。不会爱即不配拥有美好的生存，冷酷就意味着灭亡。事实上人类与植物、动物的相处，最可以检验自己的爱心，检验这爱心是否正常与充盈。如果动辄砍伐树木、杀戮动物，那就一定不配享有安宁与幸福，即便一时拥有，也会很快失去。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遭受的苦难、频繁上演的悲剧，究其原因，一定要包括这一条：人类在基本爱心的检验面前，没有通过。

    《黑木头》写的是一个平常的故事，却因为这平常而显出了力量。它写的正是一个“检验”的故事，所以是很大的故事。我们看着这样的故事，会举一反三思考自己的生活，看看这许多年来我们做过了什么，以及后果。我们会发现人类社会虽然志向宏大，干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却就是没有能力保护一棵大树、一片树林！人类施加的伤害，够多了，不忍再说。还是让我们阅读吧，读一位诗人讲的动物故事，它的名字叫《黑木头》。

    （作者：张炜，系中国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