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尤其是散文中的随笔是一种需要智慧的文本,但智慧不是聪明的滑头和技巧,不是知识的炫耀和卖弄,也不是冷冰冰的理性推理和演绎。智慧从根本上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精神的境界和心血的燃烧,一种带着生命体温的可触可感的文字。
散文在中国,是堪与诗歌比肩的一笔巨大文学遗产,但过去我们重视不够,对其潜在价值更缺乏深入挖掘与发现。比如散文的中国诗性智慧问题,就不太提及。挖掘和阐发散文的中国诗性智慧,以及这种诗性智慧的传承与创造性转化,也是增强文化自信的一个路径。
“诗性智慧”是意大利哲学家维柯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原始人生活在思维的昏暗与混沌之中,生来就对事物无知,也没有逻辑推理的能力,但他们“浑身是强烈的感觉力和广阔的想象力”,这使他们创造出了人类童年的诗篇。
中国的诗性智慧与之有所不同,更有别于西方文艺复兴以逻辑思维为特征的理性智慧。中国早期诗性智慧的一个重要源头是汉字。汉字是一种表意性的象形文字,是基于主体对客体形象、直观的整体把握,而不像西方的文字那样经过分析和规范,基本上抛弃了象形性的特征。汉字的这种特性,不仅凝结了中国人特有的智慧,而且使中国人的思维从一开始就具有将概念的理性思维和整体直观的顿悟体验相融合的特征。
中国的散文正是在传统文化与中国诗性智慧的孕育下发展壮大的。比如说,历代文人雅士都倾心于“平常心是道”的禅风,而且在诗文中追求一种禅意、禅趣和禅境。举例说,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中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就是这样一篇颇具“禅味”的散文小品。作品从“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忘境,是人生境界的升华。忘境就是“空”,是对第一阶段的物境的超越。然而“空”并非完全是“空”,进入忘境后还有牵挂,还有执着。于是在文章的最后,作者索性“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行文至此,作者终于大彻大悟,“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真正进入了忘却自我、超越功利的自由自在的境界,而这也是禅悟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第三阶段。
禅意、禅趣和禅境,是人性的一种特殊感悟能力,而散文是一种表达真情和性灵的无拘无束的文体,两者存在着许多内在的相适性与共通性。也正因此,禅意和散文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了。
我国的现当代散文,很大程度上是在中国诗性智慧的滋润下成长起来的。比如在现代的许地山、废名、丰子恺等人的散文中,都能感受到这种无处不在的诗性智慧。在当代的贾平凹、韩少功、南帆的散文中,也处处闪烁着中国诗性智慧的玄机。
贾平凹的这类散文,或寄情山水,或感悟生活,或发掘沉积于秦砖汉瓦的文化,但他落笔的中心不在于临摹山水的形态,如实记录各种生活的琐事或借文化思考民族和文人的命运。对贾平凹而言,他追求的是一种天地人贯通的大境界,一种物我合一、主客体相融的生命顿悟。在他的散文《戈壁滩》里,荒凉、寂寞的大戈壁是一块“难得糊涂的、大智若愚的地方”,而且,由于戈壁经历了由荒凉、繁荣到单纯的变化,所以它又是一幅现代艺术画,画中一切生物都作了变异,“折射出这个世界的静穆,和静穆中生命中的灿烂”。而在《夜游龙潭记》中,这个龙潭“四面空洞,月光水影,不可一辨。桨起舟动,奇无声响,一时万籁静寂,月在水中走呢,还是舟在湖山移,我自己早已不知身到了何处,欲成仙超尘而去了”。像这样神秘、幽静和空灵的散文,还可举出《三目石》《月迹》《月鉴》《钓者》《冬花》,等等。从以上的“禅思美文”中可以看出,贾平凹的诗性智慧秉承了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因此,研究贾平凹的散文不能拘泥于从文字的字面意义来领会内涵,而是要透过文字,从整体上把握他作品中的诗性智慧,要在纯净、幽静、空灵的境界中体会其“韵外之致”和“言外之意”。
韩少功的诗性智慧主要不是来自于中国传统文化,而是更多地具有西方思辨哲学的特征。这种以理性思维为基础,从现象出发转而直逼事物核心的阐释方式,一旦与智性的大脑、丰沛的心灵相结合,自然会带来一派散文的新景观。这可以在他的一系列《词语新解》中得到印证。他根据社会生活的不断演进,跟踪动向,搜奇抉怪,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词语进行解释,既直击社会世态人心,颠覆了既定的思维习惯,又有深刻独到的见解,加之笔调的幽默,读来令人捧腹。姑且不论韩少功散文中那些精妙的比喻、奇特的意象,简洁老辣而又富有生活质感的语言,以及沉静客观、举重若轻的叙述,仅就智慧的层面来说,他的散文达到了极高的水准。那是一种不以高度的技巧化,不以修辞的新颖甚至怪异为最终目的的写作,也不是以猎奇笔调展示个人的隐私以吸引读者,或以夸张的姿态横扫一切、否定一切的写作。自然,这种写作也不可能来自于象牙塔和书斋里。韩少功的散文写作既是智慧的,也是诗性的。他的诗性智慧的源头活水来自于现实生活的启示与激发,来自于他的既出世又入世的人生态度,更来自于他的生命感悟和对事物的洞彻。
南帆散文随笔中的诗性智慧别有一番风采。它并不依赖于感情,而是诉诸智性,从感觉世界出发进行智性、原生性的命名,由此衍生出多个层次的观念来,比如《一握之间》,他从多个角度对“手”进行了解构:拳击场上手与手的对话,绘画或摄影中手与手的相握,维纳斯断了双臂的手,茨威格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二十四小时》中那双赌徒的手,等等。南帆不但解构了“手”的神圣性,还阐释了“手”隐含着的无穷的精神意味。在他的笔下,“手不仅是躯体赖以操作的一个器官,手同时还成为展示躯体性格的代表符号,甚至凝缩为躯体的简洁象征”。正是通过这样正向、逆向甚至反向的多向思维,通过层层的推理衍化和话语的建构,手最终与躯体、与世界构成了一个内涵丰富的整体。
简而言之,散文尤其是散文中的随笔是一种需要智慧的文本,但智慧不是聪明的滑头和技巧,不是知识的炫耀和卖弄,也不是冷冰冰的理性推理和演绎。智慧从根本上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精神的境界和心血的燃烧,一种带着生命体温的可触可感的文字。散文中的诗性智慧,只有具备了上述的品格,才能真正燃烧起来;相反,有“智”而没有“诗”,或者只是一味地抒情而缺少智慧的穿透力,这样的散文从本质上不能说具备了“诗性智慧”。
(作者:陈剑晖,系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