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音雅乐】
父亲喜琴、嗜酒,常言:“不会喝酒的人弹不好琴。”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让学生学的第一首曲子便是《酒狂》。说来也巧,不但《酒狂》传说中的作者阮籍是位恣意酣饮的名士,便是一千多年后首位对这首琴曲进行“打谱”的姚炳炎也是位爱喝酒的老先生。
一次酒后,姚先生写下了对“酒”的体认:“酒——饮不容易醉更难。昔人谓‘饮酒真有福,读书亦需才’,可知饮酒也不易,至于若阮、嵇之辈托酒佯狂,酩酊大醉则更难矣。”而他选择这首曲子首先就是因为这个曲名。酒,佯狂,阮籍的醉、青白眼,以及随之而来魏晋之际人人自危的时代,便这样引起了千年后一位好酒的琴人的共鸣。
说起“打谱”,不得不说古琴谱。古琴谱是一种由文字简化而成的“减字谱”,只记录具体的指法与音位,而没有直观的音高与节奏,因此琴家需要根据自身的经验和理解,通过“打谱”才能将失传的琴曲呈现出来。也因为此,“打谱”被视作古琴曲的二次创作,此说未必贴切,但“打谱”确实赋予古老的琴曲以鲜活的生命力,亦赋予琴人进行艺术创作的广阔空间。
在《酒狂》的打谱后记中,姚先生详述了当时的想法与经过。他打谱的《酒狂》以《神奇秘谱》为蓝本,同时参见《风宣玄品》整理而成。姚先生开始第一次打谱是在1957年,在尝试了几种节奏后,不是失于呆板,就是毫无“酒意”,与借酒佯狂的酣醉境界差之甚远。找不到方向,姚先生便暂时搁置,将注意力放在另一首琴曲上。一段时日后,无意中又翻到《酒狂》,兴手弹来,自然顺手,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规整节奏中寻到了醺醺然的醉态。据说当时姚先生高兴得不能自已,手舞足蹈?
《酒狂》见载的传谱共五种,最早的便是明代朱权编的《神奇秘谱》。现今流传的主要有两种风格:一是姚先生所订的类似于六八拍的节奏;一是描写酒醉之际脚步踉跄、头重脚轻的散板节奏。许是先入为主,我更喜爱姚先生的版本。
《酒狂》当真是首特别的琴曲。除尾声外,全曲共分四段。在第一段的开始部分,就出现了由三个音一组组成的核心音调,之后的乐句皆由此核心音调变化而来。打、挑、抓起的左右手指法,加之以散音、按音的音色变化,形成了核心音调在旋律区间的大跳,仿佛酒醉之后的踉跄步伐,高低起伏不定。音调中不断出现的持续宫音和徵音,在看似平稳的节律下表达着阮籍的心境,孤独、压抑,难以言说。隐藏于持续音下的级进旋律,如同作者暗藏于理性之下对现实的叩问,微弱而坚定。段落最后的终止型乐句恰似无奈的现实,一次次将濒临爆发的作者拉回,无从挣脱。
第二段是第一段的变化重复。在上行的乐句中左手的走手音替代了先前的抓起,使乐句在富于歌唱性的同时,开始了乐思上的第一次偏离,预示着从醉态描写转向内心表达:难道仅是嗜酒?那只是苟全于乱世,明哲保身的不得已的选择罢了。此次偏离是如此短暂,随着下行乐句、终止型乐句的到来,一切都回归现实,之前伴随歌唱性旋律的悲愤情绪也如烟火般转瞬而逝,无从寻觅。
第三段新素材的出现显示着全曲“转”的开始。之前一直延续的持续音被全部打破,脱离了规整的持续音,如同借着酒兴摆脱理性的作者,在大跳的旋律中,在曲折向上的旋律中呐喊、挣扎、呜咽,宣泄着自身的痛苦和茫然。直至回到代表现实的终止型乐句。
第四段是全曲篇幅最长的一个段落。在前三段出现的乐句都在古琴的高音区再次重现,集大成式的音乐素材使此段成为全曲的高潮部分。而音区的变化,在增加旋律张力的同时,将压抑许久的愤世积郁的情绪推向最高峰,仿佛醉后的癫狂。但是,现实如同一张无形的网,难以摆脱。音乐在经历了比前两段更大的偏离之后,又回到了固定的终止型乐句,又回到了现实?
乐谱在尾声处写着“仙人吐酒”四个字,散板的节奏、拂、长锁等指法的使用,使此段一气呵成,只是作者在此期望吐出的恐怕不是酒,而是心中的块垒吧。
此曲整体结构是中国传统音乐中典型的起、承、转、合。除尾声外,其余四段均有器乐曲常见的“合尾”。《酒狂》的作者也许不是阮籍,但作者想来一定与阮籍心有戚戚。规整的结构,仿佛诠释着阮籍“节会有数,故曲折不乱”的理念;而与规整节奏相对应的则是情感的表达,在节制甚至可以视为轻盈的架构下,诠释着阮籍狂放、孤寂的灵魂,注释着阮籍那首著名的诗句: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