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论之苑】
《光明日报》2016年9月19日13版刊发了孙学峰先生的文章《文学是书法艺术表现的鲜活土壤》。作者从文辞是书法的内容、书法的读者预设和书法的时代性等方面,阐述了书法与文化的密切关系。对此我深表赞同。在书法传统中,书法与诗文本来就是一家,汉代扬雄的《法言》就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即把“言”与“书”并提。
书法与诗文的创作过程往往是同时的。我们习惯了说“写”书法,也说“写”诗文,书写工具都是毛笔,记录诗文的过程就是书法的书写过程,这体现为书法和诗文的顺序性。书法的笔顺、字序不能颠倒,时间的前进与书写的过程相一致。对于书法来说,笔画书写的先后顺序就是笔顺。先落笔画为“因”,后落笔画为“果”,因果相连形成“势”。汉字笔画前后有序衔接,使孤立、静止的笔画,连缀成气脉贯通、生气勃勃的运动结构序列,在强弱快慢中构成情感的旋律,达到笔断势连的视觉效果,产生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审美感受。书法的单向性和不可逆性表现为书法作品的一次性挥写,不能描补,并能通过保存下来的墨迹追溯创作过程。
书法与诗文运用统一的思维和情感。很多书法名篇都是书写的草稿,心中吞吐珠玉,笔下挥墨成文。颜真卿书《祭侄文稿》,国恨家仇郁结于胸,一注笔端,写至最后已无意点画,满腔愤懑倾泻而下。文辞沉郁痛切,书法润后复枯,这正是作者的情感达于文辞同时形成于笔墨的结果。而《兰亭序》则是作者信笔拈来,盎然之意形成了流转丰美的文辞表达,书法也形成一种灵动晓畅、节奏鲜明的特色。情势之不同,影响着文辞的表达,同时也影响了用笔的力量与笔势,这赋予书法以生命的气息,形成了各异的书法风格。
书法创作论对于“无意而为”的书写方式也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反对理性化的刻意安排。唐张怀瓘的“神会之间,其锋不可当也”,北宋米芾的“随意落笔,皆得自然”,都是注重书法的自然之趣,意会神通。而颠张狂素迷狂般的创作方式更受到人们的推崇,这种推崇固然有对张扬个性的追求,其实更有对任笔挥洒和“无意于佳乃佳”的书写方式的肯定。书法时间性、过程性的书写决定了书法作品的空间形式,而非事先设计出空间模式再随着时间的流动去完成它、修改它。因此,“不可复得”的书法乃是佳作,这种审美价值论正是从这个层面上提出的。
书法与诗文的欣赏过程也是同时的。在欣赏一幅书法作品时,远观其势,近读其文,再细赏其笔墨。未有将粗陋、不当之语悬挂厅堂之人。美文佳字,相得益彰,含英咀华之间,妙会笔墨之趣,向来是欣赏书法作品之习惯。汉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其文辞之美与书法之美使读者在文字之形与文字之音义方面,全方位地受到了感染。
书法与诗文的批评方式也是相通的。无论是意象、性情,还是风骨、品藻,都互文互通,相互影响。如“风骨”,是一种俊朗超拔的生命气象,最早用于品评人物。南朝齐梁间,“风骨”从对人的品格评价转向对艺术作品的审美判断。刘勰将“风骨”用于文学批评,并且专门在《文心雕龙》中专列《风骨》一篇,在实质意义上将“风骨”推向了一种中国美学核心范畴的队列。他说:“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他说文章意气骏爽则含风,结言端直则成骨。人们对于文学批评中“风骨”的解释不一而足,而大多数人认为“风”关乎文意,“骨”关乎文辞。几乎在同时,“风骨”也运用于书法批评之中。南朝齐王僧虔《论书》云:“郗超草书亚于二王,紧媚过其父,骨力不及也。”王僧虔极重笔力,尝云:“亡从祖中书令氓,笔力过于子敬。”又云:“张芝、索靖、韦涎、钟会、二卫并得名前代,古今既异,无以辨其优劣,惟见笔力惊绝耳。……孔琳之书,天然绝逸,极有笔力。”梁武帝萧衍评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书法批评认为,多“骨”者“善笔力”,是为“筋书”;多肉者乏力,是为“墨猪”。“风骨”成为书法批评与文学批评共通的一种批评范畴,而且在评价时可以互相借用,如以“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评价诗文,或以“意气骏爽则含风”来评价书法,也毫无违和感。
把书法与诗文结合起来观照,才更符合中国的文化传统与审美习惯。正如欧阳中石先生所说:“书法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书写只是其中表现的一个方面。行文是为了载道,电脑、碑刻也都可以载道,为什么还要书法?因为书法能使‘文以载道’的‘文’焕发出更好的光彩,书法还应追随时代,为时代服务,做到‘切时如需’。”所谓“文以载道”“以文化人”,就是要抛弃空洞浮华,继承中国文化的精神,用美的形式,弘扬正气,陶冶情操,美化心灵。
(石彧,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