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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6年09月02日 星期五

    云彩的诞生

    作者:刘成章 《光明日报》( 2016年09月02日 15版)

        【域外丛话】

     

        贾宝玉在《红楼梦》里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书里只是一句,书外回声几百年,至今还响在千万人的齿缝唇间,足见此话的精到睿智。那么,以水为躯的云彩,就是寰宇的女儿了。寰宇也有威武剽悍的儿子,那是山。山的骨肉是能用马蹄敲出火花来的嶙峋石头。山豪壮,云婉约;山铁硬,云柔美;山外露张扬,云含蓄娇羞。

     

        寰宇如果没有山,这寰宇仍是寰宇;但如果寰宇一朝失去了云,这寰宇恐怕就不会有一切生命了。

     

        看来,云彩,这寰宇爱游爱走的曼妙女儿,对于我们这个世界,太重要了。人们没有不喜欢云彩的,但是倘问,你见过云彩是怎么诞生的吗,想必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被这一问噎住。

     

        我们的祖先中倒是有些有心之人,比如唐代诗人王维,他肯定是求索过这一奥秘的,因而写下了“坐看云起时”的绝妙佳句。但他只是粗线条地勾勒,或者说只是写了云彩的孩提阶段、成长阶段,并没有描绘出云彩从母胎里分娩的那一刻。

     

        但是我今天可以写出那一刻,因为我有幸比王维走得远多了,云彩的诞生曾闯入我的眼帘,因而我看得很是仔细。

     

        那是在阿拉斯加。

     

        半山坡上,一片静静的树林,微弱的阳光洒在它的枝叶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说有,只有些早前曾经存在的鸟儿的扇翅身影和它的鸣啭;但是现在,这些都归于空无。而远处走来的风儿,也好像有意绕了个弯子,回避到别的地方去了。这自然是预示着一个庄严时刻就要到来,一派产妇即将临盆的气氛。不料过了一秒,两秒,三秒,什么事情竟都没有发生。然而,正当你要转脸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好像扫到了些什么动静。你赶紧放正脸颊。哦,那动静,真真实实地被你捕捉到了!

     

        那么,是什么样的动静呢?

     

        树根下,紧趴土石的漂亮的或扭曲纠结的树根下,飘起了几根游丝。只是几秒之后,飘动的游丝多了起来。又只是几秒之后,你便会看到树的干上、枝上、叶上,都有缕缕白色的轻纱飘过,飘过,飘过,而树干、树枝、树叶,有的被白纱裹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显露在白纱之中或白纱之外。而不知不觉间,整个树林十分热烈地激动起来,颤动起来,运动起来,同时还有了一些抹弦似的美妙声音。这一切都虚虚幻幻,朦朦胧胧,飘忽不定。当然,除此之外,依然只是个大大的0字。这时候你便会想到在产房里一个婴儿正在诞生时的幽闭情景。那时候连急切地想见到孩子的父亲也不能立在这儿。不错,正是这一刻,那水做的骨肉,那新鲜的云彩,那寰宇的漂亮女儿,那小宝贝,已经洒洒脱脱地诞生于人间了。哦,看哪,它们竟是多胞胎!它们一朵朵,一片片,洁白耀眼,正在沿着林梢升起,升起,于是人们惊喜地喊它了:

     

        “云儿!云儿!你看那云儿!”

     

        这整个过程,大概只用了两三分钟的时间。

     

        云儿的诞生从来不会逢上难产。

     

        所以,那云彩那寰宇的女婴在诞生中没受过碍绊的痛苦,一诞生就显得那么健康那么灵秀,一诞生就有了敦煌飞天的潇洒模样。

     

        看了我的记叙,也许很难满足读者,但我只能写到这样的水平了,因为云彩的诞生是玄妙的,难以捉摸的,要用语言尽数表述出来,几乎无可能。云彩的诞生,应该更像人类精神上某些东西的诞生,比如情绪,比如思想,比如定理,比如艺术,等等,它需要你的想象加以弥补。

     

        先前,树林是黑乎乎的一片,而现在,它大部分的胴体被云雾的被子所覆盖,于厚厚的云雾中,显露出由白到灰到黑的淡淡浓浓的层次。一列列裹着深浅不同色阶的黑的树木被晕染出来,如湖笔徽墨画出的水墨画儿,那画儿中的每棵树都逸气四溢,好不妩媚。其实它就像一位疲倦而幸福的产妇,懒懒地躺在那儿。

     

        云彩罕见的诞生过程,我在阿拉斯加旅游的那些日子,实在是见得太多太多了。因为在阿拉斯加,每走一步都水气逼人,它到处是白皑皑的雪山和冰川,到处是明镜般的湖泊,到处都是挂着露珠的树木,于是那儿的水无时无刻不在孕着飘逸的骨,无时无刻不在孕着轻灵的肉,于是云彩这寰宇的美丽女儿便无时无刻不在分娩着,诞生着,出世着。整个阿拉斯加,可以说就是一个诞生云彩的浩阔产房。

     

        (作者为陕西省作协原副主席,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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