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路5号,阳光洒向北大西校门的灰瓦屋檐,厚重的朱门上,跳跃着阳光清脆温暖的乐句,风迎面而来,带着朝阳的气息。一路上大树的枝丫向湛蓝的天空伸展着丰富的线条。走过拱形优雅的校友桥,我想起了卞之琳的名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那一代人的命运深深地编织进了中国现代历史波澜壮阔的情节中,他们面临着选择,中与西,新与旧,现代与传统,个人与民族,启蒙与救亡。
走过北大办公楼,我走向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感觉自己穿过历史的峰峦和烟云,不断地走近他。沉静,岁月淘洗后的沉静,坚实,历史大潮冲刷后的坚实,蔡元培先生的塑像近在眼前,朴实而坚毅。鲜花,一支支,一束束,围绕着他的塑像,进行着不会被时空阻隔的对话。
1916年12月,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这是中国教育史上的里程碑。12月的夜,漫长而黑暗,12月的风,凛冽而刺骨,漫漫的长夜,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蔡先生凝视着窗上的冰花,心中构思着中国高等教育的春天。
1917年1月,北京大学开学,蔡元培在开学典礼上发表演说,对学生提出三点要求:抱定宗旨、砥砺德行、敬爱师友。他主张,“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之义”,蔡先生的话语掷地有声,犹如冬日的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温暖着寒冷的空气,一颗颗年轻的心开始了对春天的憧憬。
这个春天注定有许多事情要发生。陈独秀、夏元瑮分别出任文科、理科学长,接着,陆续聘请了胡适、李大钊、鲁迅、刘半农、梁漱溟、李四光、丁西林、马寅初、周作人、陶孟和等到校任教,北大开启了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蔡先生走在北大的校园里,凌厉的北风变得平和了,桃枝上冒出了一个个结实的花苞,阳光洒下来,跳跃在来来往往年轻人的身影上。
1918年,红楼竣工了,矗立在东城区沙滩北街,在那个年代的光影中特别引人注目。从此,这里成为20世纪初中国最重要的人文舞台。
每周五下午,鲁迅先生的脚步声会在红楼中响起,他讲课生动幽默,引人入胜,他的课堂是那个时代青年心中最酷炫的记忆。胡适讲“中国哲学史大纲”时,梁漱溟先生同时开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边是留美的洋博士讲中国哲学,一边是布衣长衫的土学者讲东西方文化。胡适与钱穆有关老子问题意见相左——钱穆是经胡适、顾颉刚提携进北大的,但这不妨碍他们各持己见,相互论辩,可见平等交流的学术氛围。
蔡元培先生讲授的课程是“美学”。有位学生在回忆录中记下了当时的情境:“他教的是美学,声浪不很高,可是很清晰,讲到外国美术的时候,还带图画给我们看,所以我们觉得很有趣味,把第一院的第二教室完全挤满了。第一院只有第二教室大,可坐一二百人……挤得连讲台上都站满了人,于是没有办法,搬到第二院的大讲堂。”
1920年,李大钊开设“唯物史观”课程,第一次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列入大学教程。钱玄同等提出的《新式标点符号修正案》在全国颁布执行。1924年,刘半农发表《四声实验录》。1926年,李四光著《地球表面形象变迁的主因》,创建地质力学理论。顾颉刚等编《古史辨》,创“古史辨派”。1930年,朱光潜著《文艺心理学》,在美学界形成重要流派……
初秋的凉风吹动着莘莘学子的衣袂,又是一个新的学年,红楼前前后后,又都是来来往往的师生,蔡先生站在红楼的窗前,望着北京秋日湛蓝的天空,心中有一丝欣慰。他提出用才宗旨:见解主张可以不相同,学术论点可以不相同,但学问不可以不高深,品行不可以不严谨。他以思想自由的原则、兼容并包的理念,凝聚了一支以思想和学术、以人格和胸襟、以行动和生命引领学生改变中国的教师队伍。梁漱溟先生曾这样评价蔡元培校长:“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学问,不在事功,而在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果于后世。”这样的评价蔡元培先生当之无愧。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他的塑像周围还是满满的鲜花就是明证。
夕阳下,我离开他的塑像,沿着临湖路,往北大档案馆方向走去,眼前的天幕让我惊叹,我没有想到落日是如此有力,如此嫣红,又如此沉静,如此端庄,橙色的光芒晕染着西边的天空,一点点变淡,一点点变柔,远处的树木,伸展着枝丫,高大苍劲的身姿依偎在晚霞的柔光里……一缕缕春风吹拂着我的身心,现在是2016年,我想象着1916年的12月,阵阵北风吹起他的衣襟,风起云涌,沧桑巨变,一百年过去了,他的思想和理念,他的选择和实践凝成了北大的精神和风骨,汇成了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和精神资源。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供职于某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