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花朵
最先在海面站起的当然是狼山。
抖落掉汹涌的浪涛,任激流从头顶披挂而下。群山随之站起,手臂挽起手臂,在大海吞噬长江的地方,俯瞰那一片几度陆沉又几度崛起的土地。
江水一次次冲击,成为高岸;海浪一次次淹没,化作汪洋。江和海掀起滔天的洪流,泛滥在平原和山地。狂风呼啸,大地战栗,万籁俱寂。
终于听到惊雷的暴发,终于看到闪电的长剑,终于闻到风的清新,终于,长久的黑暗被天空的蔚蓝取代。也许是江与海终于倦了,岸边出现了嶙峋的礁石,蜷伏在那里,像一群历经磨难的老者。大雁列队,带来了细雨蒙蒙,迷离的摇曳的芦苇悄无声息地挺拔着,给那些坚韧的礁石披上盛装,让尖锐和锋利有了妩媚。小鸟叼着树枝做窠,蜂子深吻着玫瑰,树叶私语,诉说惬意。
于是,又有了白天有了光明,又有了黑夜有了星空,又有了生机有了希望,又有了季节有了收成。先民从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一路东来,与鹿象为伍,辟荒榛莽草,男耕女织。于是,鲜花又绽放春的符号,青果又发出夏的宣言,农家晒场上堆满了洁白的棉花,渔网张开了渔户的笑脸,儿童们趴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翻滚着,跟大地一起享受幸福。远远近近的炊烟,好像是通向天堂的路。烈日在江与海的岸边徘徊,走出岁月的流失,沿着履履辙迹抚慰大地。
五千年沧海桑田,大自然生机勃勃的时候,美妙的故事一个个成熟。此刻,我徜徉在南通的阳光下,穿过现代楼群玻璃幕墙的峡谷,去叩击历史的门扇。
“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李白《赠升州王使君忠臣》)
狼山高台,凝眸斜阳。对海阔天空,临眺苍茫;凭吴门怀古,老树峭崖。北溟鱼浮海吞江,回风滔日孤光动,暮寒云雾连穷屿,无边波浪拍天来。
江海之间,蕴含着太多的奥秘,在不经意间让人浮想联翩。这一片鉴真东渡泊舟避风的土地,这一片骆宾王终得安息的土地,这一片王安石眼界大开的土地,这一片文天祥孤旅天涯的土地,这一片王国维想要构庐小隐的土地。古老帝国沉睡的肢体渐次苏醒,几度沉沦的文明渐次复活。
石垒的栈桥,是黄泥山伸出的手臂,托举起万里长江的第一座灯塔,在辽阔的江海交汇处闪耀世纪的光辉。
张謇,大清王朝的末代状元,却第一个造就了中国城市的现代标本:第一座近代城市,第一所师范学校,第一座民间博物苑,第一所纺织学校,第一所刺绣学校,第一所戏剧学校,第一所盲哑学校,第一所气象站,让《清明上河图》成为真正的旧梦。
杰出的人物,是一座城市的灵魂,他们确立了城市的样貌和风姿。没有张謇,南通就说不上比别的城市有更多的优越。濠河南岸的张家别业,左窗听海,右窗观江,强壮的中国紫藤拥抱着巨大的西式廊柱,主人的襟怀与眼光,令后人惊叹。安谧的灰墙街巷,低调的青砖小楼,平易中流溢着雍容尊贵。款款而过的路人,总是男子儒雅,女子娴静。
濠河,中国最完好的护城河,让古城端坐在水上。三元桥头的文峰塔,半村半廓,塔影倒悬在云霞,扁舟一叶一诗人。水心阁外依旧水天相连,垂杨如同轻烟。夕阳中是否还会有人问渡?柳岸上是否还会有人争唤卖花的船?夜晚,诗意被月光带进身体。静坐在船窗的花格前,最佳是无言。月光熨平了所有的褶皱,濠河维持了内心的素洁。霓虹缤纷的桥下,少男少女蹲下身子,想要舀起水中的倒影。
宽宽窄窄的濠河婉约迤逦,万种风情。刺绣的工坊,就在临水的庭院。繁华的街市骤然失去喧闹,天地万物似乎都停止了工作,把时空留给了纤纤玉指的舞蹈。天下闻名的沈寿仿真绣,一种绵密与细腻的极限。神针静落无声,聆听有调,妙曼而富于节奏,到处飘着丝线和色彩的芬芳……仿真绣是这座城市怀揣的魔镜,让现实成为梦幻,让梦幻成为现实。
五山连绵,敞开胸怀,面朝无垠的江海。
云端的古寺,传来悠远的钟声。大势至寄寓着北方部族的故国情怀,观世音安放着南方生民的良善愿望;南通僮子融汇了楚越以舞降神的巫觋,蓝印花布浸染了吴地女儿传承千年的质朴审美;被北方人视为江南人,被南方人视为北方人……江与海之间的高天厚土,来自四面八方的生命,凝结成异样绚丽的花朵。
东抵黄海,南望长江,据江海之会,扼南北之喉,有黄金海岸的广阔,得黄金水道的优势。一代又一代人在这片土地上重复着神圣的誓言:有大江一样挟风带雷、穿山破谷的奔腾气势,有大海一样容纳百川、包罗万象的无比度量——让江与海,忠实地接受创造者的传奇!
高安徽章
那是深秋,日光比所有的季节都要明亮。丘陵与河谷相间,平原舒缓坦荡。湛蓝的天空下,罗霄山余脉延伸的隆起带,古木苍苍,云烟袅袅,瀑布隆隆翻滚漫卷,彩虹万丈。
大观楼下,锦江静静流淌。高安建县,始于汉高祖六年,距今1800余年矣。千年的浮桥弹性地颤动,让历史与现实对话。
这里的渡口,泊过陶渊明的船;这里的杨柳,系过苏东坡的马;这里的石板路,留过杨万里飘然的脚步。诗人们徘徊城楼,俯临江流,凭垛堞远眺平野。一程程紫陌轻红,记不清来路多少驿亭。一声声角鸣,蓦然惊醒,残阳落在寒汀。他们不会想到,城门里的街市,有一天会变得如此繁华。宽阔洁白的大道,穿过巍峨的楼群。而楼群,在更远的地方,沿着芦苇摇曳的湖岸漫延。昨天渐行渐远,今天正绽放灿烂的笑容。
高安,“地形似高而安”(《太平寰宇记》)。安者,安然。安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底蕴。
那一年,高安窖藏洞开,锦江南岸,椭圆形窖穴,珍宝层层叠叠堆放,微笑着,静看一个瓦釜雷鸣的世界:卵白釉印花云雁纹大碗,为元朝中央枢府所定制;釉里红彩斑堆塑螭纹高足杯,为国宝中的珍品……中国青花瓷的历史瞬间往前推了一个朝代,震惊了世界。有元一朝仅90余年,青花瓷存世极少,漫长时期中,国中元青花片瓷难觅。
元青花由此成为高安的徽章。
凤凰涅槃,土与石在窑火中优雅地转身。青色在素胎上缓缓生长,青色的花朵,青色的藤蔓,青色的枝叶,在无风中飞舞轻飏。青色射出寒光,花影的气息漫过岁月。琵琶的明亮和激荡,竹笛的清脆和婉转,仕女的婀娜和清纯,山水的映衬和默契,一一在耳边和眼前滑过;帘外细雨打芭蕉,塞上大漠起炊烟,丝绦舒放,水袖轻垂,牡丹含笑,锦鲤跃然,烟雨朦胧的一弯拱桥,白地蓝花的一袭霓裳,简洁而华贵,单纯而绚丽,漫不经心而恣肆风流。远逝朝代的妩媚与飘逸,让所有的珠光宝气归于黯淡。
翩翩惊鸿一瞥,素面的青花瓷一如美人,真水无香。矜持,典雅,清新,悦目,柔美其型,清郁其色,莹净其质。温润与坚硬,完美地融成一体,浑然天成。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在古老的仪式里,远离世俗的纷争,安然自适于幽深的殿堂,尽情吮吸泥土的幽香。一瓣青花结成一缕芳魂,高傲而端庄。一曲悠扬的古调,一番青色的心事,一片如诗的月色,守望前世今生的荣耀,波澜不惊。
就这样,隔着重重岁月,一次次地凝眸,静静观赏这惊世骇俗的青花,唯恐惊扰了精灵的呼吸。老去的只是时间,而魂魄,凝结在永不消退的色彩里。一尊一世界,独立而自在;一件一传奇,呈现非凡的智慧。那些经历,那些故事,那些传奇,低回婉转,如诉如歌。
无数的语言,在唇齿之间游弋,被翻来覆去地咀嚼。如此的高贵无可诠释,最好的表达是敬畏:沉默在静水深流的意象里,忘记尘世的喧闹,相对无语。
(作者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原江西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