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有些年岁了。石板路留下了太深的光阴的履痕。路面不再光亮,灰白、斑驳。长长的条石都已松懈,中间的缝隙很宽,且忽凸忽凹,七拱八翘,而那高出来的石板,边缘都呈圆弧形,不见哪一块还带着棱角。街两边是一家家商铺,铺面木板和廊柱的上端,辨不清油漆刷过多少遍,发了黑,漆厚的地方结了痂,疙疙瘩瘩;下端是暗红色,门框、窗口,一片片漆面被磨掉,露出了木纹;最底部有糟烂的迹象,幸好青苔前赴后继往上爬,不断将其掩蔽……
一棵千年的老树就成了树神,一块千年的石头就成了石仙,一个千年古镇呢,也并不意味着死亡。它的残破不是残破,是沧桑;它的老旧不是老旧,是古朴。从下涞滩到上涞滩,古镇经历了多少世事变迁?它一次次地“活”过来,一程程地走到了今天。不过,它也成了一位老人,一位气定神闲的安详的老人。
在古街上走,时时感觉到这位老人慈善的目光的抚摸,心从未有过的安适。
古镇古,古得有味道。一口沿儿残缺的石臼,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臼过多少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废弃,什么时候又被主人蹾到了门口。现在臼里漾着水,张开一蓬碧碧的睡莲。你一点儿不会觉得它粗笨和滑稽,干着不该它干的差事,倒显得特别的朴厚。半截碑碣(像碑碣的石块),上面并没有刻字和图案,形状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哪年哪月谁随意地把它扔在墙根的也未可知。风雨洗去了它的色泽,苔屑脱落又沾满,镇上人早已把它忘在了脑后,异乡客却围上来,瞪大眼睛刨根问底,追寻它的来历。它越沉默不语,就越发叫人好奇、惊叹。在古镇,你千万别装渊博,一个小物件看上去不起眼,可说不定就是古董。甚至一张小矮桌、一只木桶什么的,也被搁放成了艺术品,有了灵性……
古镇人也古。唐代以来,恃渠江水运之利和滩头之险,涞滩逐渐扩为有名的水码头和江边集市,商客络绎不绝。近年为缓解工作压力和现代生活的紧张感,更多的城里人往这里跑,来了自然要住宿吃饭带土特产。所以古镇居民除了种田,还从事一些商业活动,可他们向游客出售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靠“进货”,没有什么“物流中心”,而全是自己手工制作。临街的人家大都是前店后宅,一进二进的院落里都是这样那样的小作坊。门头摆的老腊肉、腊蹄花汤、合川肉片、坛子肉、水磨豆花等等特色菜,还有梅子酒、枇杷酒、橘柑酒,直接从小作坊里搬出就是。而野生葛粉、红苕粉之类,原料则采自镇子后面的鹫峰山和山下的田野,然后在小石磨上磨。不少铺主一边照看货摊,一边做活儿。一家做油果子的,大油锅就架在当街,油烧得滚开,果子在里面活蹦乱跳。油果子做得好吃不好吃,窍门在看好火候,得眼疾手快。炸到金黄色,快速捞出,及时添上新的,一个人很忙活,可是这中间汉子却耽误不了向买黄金豆、豆豉酱的顾客收钱。另一家的廊下,阿婆送走一个要锅巴的客人,重新坐在台阶上,戴上皮手套,往鸭蛋表皮涂抹调好的草木灰泥。她涂得很仔细,一下一下一丝不苟,涂过的鸭蛋已有半篮子。下面的工序是将其放入缸内,用泥封住,在温室里储藏二十天。急了不行,“反应”不充分,就出不来晶莹的蛋白,墨绿的蛋黄。你要吃好皮蛋,就得耐住性子。
突然,人们向一家店铺聚集,只见一个师傅从托盘里捧起一团刚刚熬好的麦芽糖,搭在楔于门框的大铁钩上。趁热一点点抻,抻长了绾回。再抻,再绾回。这时候它就不再是一团糖稀,而成了轻柔的绸缎。颜色也变了,由铜黄色到澄碧透亮。越抻越长,抻一次,一条水晶链;抻一次,一道七彩虹(掺进了阳光)。待抻至两米多长,已完全冷却,放到案板上,折成一节一节,拿擀面杖敲成拇指大的糖瓜。帮手往小纸袋装糖瓜的时候,师傅才顾上瞅瞅烫起燎泡的手掌,虽为时已晚,但还是要用嘴吹。做出的姜糖装了60多小袋,一小袋卖8毛钱。
不是所有的“产品”都能在小作坊和货摊前做,不要紧,古镇有“大车间”——村头处处是制作荫米的露天“厂房”。收获了当季的糯米,除去杂质,清水浸泡三五个时辰,沥干,蒸熟,晾至装袋不黏,就是荫米。荫米有滋阴暖脾补中益气的功效,受到顾客的青睐,它可说是涞滩产量最多的特产。每年这时节,古镇外围,长长的墙阴里,巨盖样的黄桷树树冠下,或架在凳子上,或铺在石板上,家家的竹席全都在晾荫米。一片连一片,白花花的像下了一场大雪。而收了这“茬”,下一“茬”又接上,天天都有晾荫米的。好些日子里,小青瓦大红灯笼的古镇都被这雪白的浪花簇拥着,那是涞滩非常壮观的一景。
戏楼那边传来婉转悠扬的唱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我对京剧略知一二,这是一段西皮慢板,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来。
在“水八碗”老食店附近,遇上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是凑巧,还是古镇老寿星多?其中一对老夫妻正在饭馆里用餐,他们出来散心,打此路过,索性“坐下就吃”。饭菜其实很简单,一份回锅肉,一份素炒苦瓜,一份豆腐菜汤,都是他们平常吃的菜。男人还要了二两喝惯了的米酒。他们吃得很慢,细细咀嚼,好像在细品生活的滋味。另一位老者坐在对面店铺外的一把藤椅上,一直闭着眼睛,可能街上的一切他都不用看了,他看了近百年了,他更多的是在回味早年的事情,打发静谧的时光。还有两位老人是一对亲姐妹,姐姐八十七岁,妹妹八十五。姐姐穿着花褂子,妹妹穿着花裤子,两人都鹤发童颜,但腰都弯了,动作也迟缓了。她们在自家门前包粽子,铝盆里盛着糯米,簟子里顺着竹叶,竹叶好不容易找到糯米,在指头粗短的手里绕半天,一只粽子才包好,但她们不停手地包着,似乎活得很快活。几乎是同时遇到这几位老人,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些场景组合在一起仿佛是一个寓言。
“老姐姐,忙着呢?”一个挑担的老人从这里路过。这老人看上去也得七十多岁了,个子不高,但身板硬朗。一前一后两只箩筐,前面的筐里装了两袋荫米,后面是紫薯冰皮饼、千锤酥、苹果、橘子。
“又去看小外孙呀,歇会儿再走,大兄弟!”姐姐亲热地招呼,但挑担的老人没有止步,他换换肩,去了小寨门方向,慢慢下了石梯……
(李登建,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散文家,作品入多种选刊、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