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日万圣节相当于中国的清明。这一天,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层林红透,秋风吹着纷落蹊径的梧桐叶瑟瑟作响,似乎在给默然来去的扫墓者伴奏哀乐,祭奠的人流络绎不绝。肃穆之中,簇簇鲜花被轻放到一座座墓上,霎时成了一片花海。
我凭着来时于公墓旁一家花店买的墓地平面图,在第九十五区准确地找到了《国际歌》作者、诗人欧仁·鲍狄埃的坟茔。眼前,出现一座极平凡的花岗岩石碑,夕阳穿过碑旁的塔松,洒满墓碑底座,照耀出“欧仁·鲍狄埃(1816—1887)”几个醒目的大字。墓碑上平放着用洁白的大理石雕塑的鲍狄埃《革命歌集》样本。书是启开的,左页刻着:“给咏唱诗人、巴黎公社委员欧仁·鲍狄埃(1816—1871—1887),其友人和崇仰者敬献,1905”;右页刻着《起义者》《穷约翰》《蜘蛛网》《面包的话》《地球的死亡》和《国际歌》等六首逝者的重要诗歌题目。书下边衬着青铜雕刻的橡树枝,象征着诗人顽强的革命精神;书上的一朵青铜雕花突出在当天人们敬献的鲜花丛中,闪烁着奇异美色。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近前细看,见朵朵淡素菊花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仿佛是一位献花姑娘的清泪,凝聚对老诗人的思念。再瞧那红艳夺目的石竹花,更像是寄托着大众的希望,还有那一束束绚丽的玫瑰,宛如巴黎公社红旗的烈焰,辉映出人类解放的思想。石墓的朴素和庄严跟鲍狄埃谦逊的人格和美德是多么相称,多么和谐!
列宁生时在自己的书架上总放着一本欧仁·鲍狄埃的《革命歌集》。他曾强调:“鲍狄埃是在贫困中死去的。”鲍狄埃被埋进拉雪兹神甫公墓时,人们不曾立过纪念石碑。直到1905年,巴黎革命群众才凑足捐款,由公社委员、建筑师乔治·阿尔诺德(1839—1912)设计了现今的墓碑,布罗塞公民为它雕刻青铜点缀花枝。颇有意义的是,石墓最后于1908年5月24日和“巴黎公社战士墙”同时落成,一并举行典礼。那天,鲍狄埃的战友艾里·梅和古毕尔医生在约一万五千名群众参加的隆重集会上致辞,悼念公社英烈,赞扬欧仁·鲍狄埃这位优秀诗人。
我肃立墓前,注视着石碑,不禁想起鲍狄埃于1870年预先给自己草拟的墓志铭:
“宛如芦笛、簧和竹哨,
他葬化于斗争的风暴。
这里安息着‘鲍鲍’,
诗翁‘鲍鲍’。
这里安息着‘鲍鲍’,
诗人鲍老。”
诗中的“鲍鲍”,系鲍狄埃的昵称,有人民诗翁的意思。鲍狄埃是一位天才诗人。然而,他却把自己比喻成一支乡野贱民的芦笛,向劳动大众呈献一颗赤诚的心。
“我愿赴那光荣的盛宴,
不顾豪强的鄙夷。
谁送我去聚拢游人,
在那热闹的市集?
我将为欢乐的歌舞,
奏出活泼的旋律。
我是一支芦笛!
芦笛哟!芦笛!”
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劳动者,反对一切特权和所有的纸神祇,要为劳苦大众咏唱,反映他们的痛苦和希望:
“谦卑而又忠实的芦笛,
奏出我思想的新鲜气息。
若是竖琴和长号,
我的信仰,
难道能表达得这般明晰?”
我默诵静思鲍狄埃这首《芦笛》诗,似乎听到墓畔传来清脆悦耳的笛音。
鲍翁石墓让人流连忘返,可时间对于渴望留住它的人总是毫不容情的。公墓关闭的预备哨声突然吹响了,一阵紧似一阵,催人起步。这时,我才无可奈何地离开,几次回头,最后再看看那《国际歌》作者长眠的地方。
我走到麦尼尔蒙坦林荫大道乘地铁。这里曾是最后一批巴黎公社战士坚守的阵地,而今已无旧迹可寻了……
当晚回到住地,伫立窗前,万家灯火中,我仿佛又听见悠远无尽的笛声:
“万有引力的定律
——宇宙和谐的奥秘!
你呀!这缠绕芦管的箴言!
要贯穿我的诗句,
发出爆破的轰响,
震荡在穷苦人的耳际!
我是一支芦笛!
芦笛哟,芦笛!
我是一支芦笛!
笛!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