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学界谈到犹太人时,总会使用带有伤感意味的“离散”一词,我们眼前总会立即浮现出一个民族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悲苦画面。然而事实是,犹太人虽然遭受过歧视和迫害,现如今却是世界上最强势的民族之一。
谁说不是?只需提一提马克思、弗洛伊德、爱因斯坦、基辛格、巴菲特等一大批响当当的名字,只需想一想犹太人占世界人口约0.3%,但在700个获诺贝尔奖者中,竟占171个(1901-2013年数据),就不难明白了。这里有认知与事实的明显反差,而这反差很大程度上又源自Diaspora一词不恰当的翻译。
Diaspora源自希腊语,有两个构词成分:1)dia,有横穿、分离之意;2)spora, 有种子、播种之意,所以准确的汉译应该是散播、播迁、散居等。它完全是中性的,不带凄苦的色彩。英语中既说印尼的Chinese Diasporas(华人群体)或美国的Indian Diasporas(印度人群体),也说东欧的Jewish Diaspora,都不带悲凉的意味。印尼华人人口只占印尼总人口的4%左右,但经济能量超大,掌握了整个印尼的经济命脉,我们却只说犹太人“离散”,而不说印尼华人“离散”。这里难道没有明显的矛盾?
历史上,散播、散居是一种犹太民族生存发展的常态,甚至是犹太人文化身份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在公元纪年开始以前,犹太人曾享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领土和国家,但这种历史并不长。自公元前722年被亚述人打败开始,他们便因这种那种原因不断向外散播,在很多时候是主动往外播迁。正是在新的居住地,犹太人才兴旺发达起来,才以其宗教、文化和才智对人类文明进程产生了深刻影响。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整个犹太民族就是在散播中成长的。换言之,犹太民族的扩张是以不断散播的方式实现的。
在公元前8世纪以前,现巴勒斯坦一带主要居住着古以色列人,即12个古代犹太人部落。现在犹太人已散播到全世界了。虽然在每个国家每个地区,犹太人的数量相对于当地人来说总是少数,但相对于那12个古以色列部落来说,却不知多出多少倍。从人口、空间上看,犹太人的力量都大大增强了。这不正是散居所导致的民族生命的繁荣吗?犹太文明的成长方式与其他民族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某个民族到了一个地方,得战胜那里原有的民族或恶劣的自然条件,然后以主体民族的身份繁衍生息。可犹太人却以寄居者的身份,以一种以柔克刚、不太引人注目的方式不断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当人们意识到这点时,他们已然是一个遍布全世界、在各方面有极大影响的强势民族了。
大约在公元12世纪左右,犹太人是一些非常活跃的部落。在《旧约》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犹太人在耶和华的护佑下或以耶和华的名义,打了很多胜仗。这些仗有时候是非常血腥的,但《旧约》中也能看到很多和《论语》相近的教导,比如说爱你的邻人,爱陌生人,甚至陌生人的马劳累了一天,你也得给它们喝水,给它们添草料等等。无疑,在前12世纪至前9世纪,犹太人在现巴勒斯坦一带既是一个能够打仗的集团,也是一个能够行善的民族。但后来亚述人打败了犹太人。他们开始了第一次大规模外迁。从几千年后的后来者眼光看,恰恰是从这时起,犹太人开始表现出他们的忍耐性了。正是一批又一批犹太人散播到其他地方,才有后来基督教的兴起,才有基督教西方文明,最后才产生了马克思、弗洛伊德、爱因斯坦等人。
再说说公元前722年以色列部落被亚述人打败的事。这时,很多犹太人逃离巴勒斯坦,但还有相当大一部人留了下来。前586年以色列部落被新巴比伦王国打败,之后有“巴比伦之囚”,但散播到海外的人比从前多得多。后来罗马帝国兴起。罗马兵锋锐不可当,犹太人根本不是对手,但犹太人能柔弱胜刚强,臣服于罗马人,乖乖地做“顺民”,然后自下而上渐渐地改变罗马人的文化和宗教——罗马帝国的堡垒实在是从内部攻破的。1世纪中期,从犹太人中出现了一个相信耶稣是弥赛亚或者基督,被钉十字架死后三日又复活等教义的小教派,即“基督教”。这个小教派后来演变成世界性的大宗教。起初其成员是清一色的犹太人,包括耶稣本人。他们在罗马帝国境内传教,相互串联,不断遭受迫害。慢慢地,罗马帝国变色了。后来兴起的基督教根本不是希腊罗马宗教,而是一种犹太样式但包容性极强的新宗教,与希腊罗马宗教的差异极大。基督教破除偶像崇拜,把整个西亚地中海世界的希腊罗马传统宗教一扫而光。犹太人在散播中以柔克刚,战胜了强大的罗马帝国。
近现代犹太人的表现跟古代相似,因此完全可以说,犹太人的散播(而非“离散”)是犹太民族成长壮大、繁荣昌盛的一种特殊方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明习性。犹太文明的存在形式历来就是这样的。整个犹太民族的历史就是在海外建立一个又一个散居群体,不断生长繁衍、兴旺发达的故事。无一例外,他们最初都寄居在陌生土地上,但渐渐地,寄居变成了永居。这种在散播中以柔弱胜刚强、不断发展壮大的方略非常有效。今天,犹太人仍然兴盛强势,可征服和统治过他们的亚述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在哪里?
也应当注意,历史大多数文明跟犹太文明不同,从来都是拥有一片固定疆土的。犹太人虽然早早就失去祖国,却一直把耶路撒冷视为其“圣城”,视为其神圣领土,视为其精神认同的头号坐标。相比之下,印度人、中国人虽然也不断散播到海外或拥有其Diaspora,但这种生存状态不光有“文化”即价值观、节日、礼仪、传说、经典等可以用作其精神认同的符号,背后还有印度、中国这两个巨大的母邦作为其现实认同对象。在这方面,印度人和中国人与犹太人是不太相同的,尽管后者于1947年重新建立了以色列国家。
不妨这样概括近三千年来犹太民族自我实现的方式:他们因种种缘故主动或被动地散播到世界各处;他们随遇而安,与寄居地各民族形成一种“共生”的关系,并在这种“共生”关系中不断成长、壮大和繁荣。应当特别强调的一点是,犹太人与西方人“共生”的程度太高了,以至于“犹太文明”之类提法已没有什么意义。犹太人就是西方人,而所谓“犹太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核心成份。
(阮 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