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作家雨果说过:“乳母哺乳和家庭教师灌输思想是相同的。有时候家庭教师比父亲更像父亲,正如有时乳母比母亲更像母亲一样。”
看到这句话后,让我想起了初中时候的一位数学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在我看来,是比父亲更像父亲,比母亲更像母亲。时间这么久远了,虽然当年的合影已经残破,过去一切曾经激动过我心房的事物渐已淡忘,但是先生的音容笑貌却还宛然如生地出现在眼前,就如同昨天见到的一般。
我们的那所中学是1946年创建起来的,开始时叫“初中班”,因为全校只有一年级一个班。到第二年、第三年,各个班级都有了,才改名为“初级中学”。当时正在解放战争初期阶段,环境十分艰苦,物资条件极其匮乏,教室和书桌、黑板等物都是破旧的,只是学校的正门两侧竖起一道铁栅栏是新的。栅栏上写着“团结紧张、活泼严肃”八个字。后来我才知道,铁栅栏上的那八个大字,就是我们县里书法极好的谢宗岳老师写的。
我们的那个县偏远闭塞,师资力量非常缺乏,中学虽然成立了,但教师还都是小学里的那些教员。其他的课程还好办,像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等科,只是将小学里学的东西加深、加重些就行了,由小学里高年级的教员来担当,一般来说已是绰绰有余。而唯独数学这门课,难办!小学里学的是算术,不管是整数也好,分数、小数也好,都是在正数的范畴里运算的,而中学里则要学代数、三角、几何,这些东西都是在更为抽象的范畴里运算的。例如代数,它从一开始就将一切数字都归属于正、负两大类,而且还把具体的数字变成为x、y、z等符号,使人们的思维进入抽象的空间,这是人们所不习惯的。所以对于这门课,我们县里那些教师竟没有一个人能讲。
学校里对于此事很为犯难,头一年还好办,按照教学规程,初中一年级可以依旧学算术,二年级转为代数,三年级学几何。讲算术,那些小学教师中的优秀者,是足以胜任的,可是转过年来,一年级学生升到二年级,就都迫切地希望学那洋里洋气的代数了。开头两个月,学校没有办法,还用最难最深的那部分算术来代替,但大家(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员)都觉得这实为不妥,都呼吁说:“小学与中学的区别,不就是一个学算术,一个学代数嘛?”学校迫不得已,只好去把已经调到邻县当了教育科长的谢宗岳先生请回来,百般地央告说:“你是咱家乡人,不管你已经到外面升了多么大的官儿,无论如何也得回到家乡把这场火救下来!总不能眼看着刚刚创办起来的一所中学,就因这门课程而又停办了。”
先生来了,学生们高兴极了,学校内外充满着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人们的心里好像都在说,现在的中学才像个真正的中学!再不像从前那样,说是个中学,实际上只是个戴了帽子的小学。谢老师还没有走进课堂,人们就已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了,而先生一走进课堂,这份崇敬心情就愈加浓厚,愈加深刻和强烈。先生的人品、学识、风貌、修养,都像人们心理上早就期望的那样,而且远远地超过了期望值,大家都庆幸自己能有这个福分,逢上这样一个老师!
我至今记得清楚,先生的说话和举动,都是那样文质彬彬、慢条斯理,从来没有见过他急躁和发脾气,不论是对学生,还是对其他人,总是那么温存、和蔼,没有一点师长的严厉。讲课时也是这样,虽然他讲的代数、几何都是些抽象思维的东西,但他总能想法子变得形象化一点,生动有趣一些,变枯燥无味为生动有趣,决不像有的老师那样,上得讲台就如同放机关枪似的,一直突突到下课,然后夹起书本就走,也不管学生是否接受得了。
夏天的时候,学生课堂上容易犯困,每当这时他就暂时放下课本,不紧不慢地给学生讲上一段幽默有趣的故事。他虽然是教数、理、化的,可讲的故事却都是我国古代文人的逸闻趣事。记得清楚,他讲的那些关于王勃、李白、杜甫和苏东坡的故事,都是我在别处没有听到过的,至今回忆起来,仍感到有着很大的启示作用。例如,他说到欧阳修晚年之时,仍把自己的《醉翁亭记》《秋声赋》等文章抄写下来,挂在墙上,然后反复地吟诵揣摩,在哪个地方感到有些不妥之处,便停下来仔细地琢磨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他的老母亲看到,笑着说:“你都这么大年龄了,难道还怕先生吗?”他听了严肃地说:“先生是不怕了,怕的是后生!”这一问一答,你仔细咀嚼一下,会感到其中有多深的学问,多浓的滋味呀!
半年之后,他觉得前两年我们的数学课因为教员关系,落下的太多,于是便打破常规,代数还没有讲完就同时开了几何课。那时候我们这些学生,由于种种原因,大多数都是年龄偏大的,现在一下子开了这么多门抽象思维的课,真有些接受不了,特别是几何课,它所用的是一种很特殊的运算方法,不是让你计算出一个得数,而是让你求证一个图形或有关这个图形的定理,这就让那些年纪偏大的同学一下子真的就转不过弯来。可就是面临着这样的难题,也没有把谢老师憋倒。他总是想尽了办法,尽量将缺乏概念联系的一连串证明,变得有联系,有触摸得到的实物感。这样,也就慢慢地把同学们的思维方法改变了。
等到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我们县里的学生已经开始有人到外地升学去了,这在当时也是件新鲜事儿。学校颇为重视,专门拿出一些劈柴来,为复习功课的同学生炉子取暖。因为山区的教育落后,大家都担心考不过外地学生,升不了学,因此,各科教师都用晚上时间为准备升学的同学们补课。印象中,当时最为尽心的就属谢老师了。他不仅努力把没讲完的几何课,从圆到弧,想尽办法给同学们补齐,而且有时别的老师不来补课时,他就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给顶上。每一个晚上,不管别人怎么样,总见得到他一手抄着书本,一手捏着几根粉笔,按时走到这人数不多的空落落的教室里来。
听说,谢老师后来调到某大城市的一所高等学校里去教书。他的学生中很多人都成了材,连他自己儿子(也做过他的学生)也成了出国讲学的数学教授。而他自己呢,却一直默默无闻地教着书,他就是那棵没人注意到的小草。
而我,却不幸地辜负了谢老师的期望。三年前,我给他寄去一本我写的很是蹩脚的报告文学集子,先生看后很为惋惜地回信说:“我本来期望你学好数学,成为一个陈景润;想不到却成了刘绍棠!”先生这样说,是因为我的那本文集是由刘绍棠写的序,先生只不过是随手作个比喻,而事实上,我怎敢与刘绍棠相比呢?当然在数学上,更是亏负了先生的一片深情厚望!
(作者系光明日报原新闻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