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生活在山的王国里,居家之地虽然离市中心至多两三公里,但每天出门则要走过农田过小河,看得见城边的西山,也就是横躺在昆明滇池之滨的“睡美人”。山就这样天天与当地居民朝夕相处,但凡有集体活动时,去山中举行也成了人们的首选。的确,西山树多,寺庙多,登高可俯瞰五百里滇池,进寺能观花吃茶玩游戏,坐闹相宜,如家的后花园让人自由欢畅。在华亭寺大门楼外,挂有一联:“绕寺千章,松苍竹翠;出门一笑,海阔天空。”而在太华寺,桂花之季,树下品茶吃零食,好生自在。大殿上的草书匾额“如如不动”,当时不知其意,又不好意思问人,这反而将好奇之心藏于记忆。总之,山于我是年少远足旅行的好玩之处,更是长学问的课堂,心目中的一方文化高地。孩童时的烙印由此影响着我对山的认识,往往看山的自然美景仅仅是个借口和由头,山中的人文色彩才是关注和难忘的重点。长此以往,山在我的眼里有了温情的人性,而更多的是给我山旅收获,在“七十二峰深处”游骋无穷。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面有个老和尚,他在讲故事,他讲的故事是,从前有座山……”这是自小听到的顺口溜,发明者真聪明,因为山中的故事的确永远讲不完。山里的故事在于有庙,浓缩文化于殿堂,以及派生的书院、学堂,尤其是围绕着山而展开的民俗事项,既传承着祖辈的文脉,又激活着当代的创造,爬越群山有如翻阅列传。
山是有灵性的,人们生活其中,给山活力朝气,而山中生长的万物充满奇迹,除动物、矿物之外,森林中的茶叶如普洱、药材如虫草、花卉如杜鹃和食粮如土豆等诸多植物,无不源源不断供给人类以营养,人的性格中注入了山的基因,山与人相融。山人一面,看的是山,实则观人,走完一座山,还望一群人,生活由此光鲜长亮,文化的生态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由此,一座山有一座山的景致,一架山有一架山的调子。看山多了,山与山之间有了可圈可比的地方,但对山的认知则是整体的,既有举镜远摄离天三尺三之感,又有皴法点染入画显肌理之亲。
山给人以美的视角与提升。北宋画家郭熙曾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在《芥子园画传》中,对三远都有专门的论述与技法。山给历代艺术家以题材、以灵感,并以成就,就是当今的画家和摄影家,靠山吃山的作品不在少数,而面对美景,作者的心境与造化也左右着怎样的取舍。明代大家沈周的题画诗道出其中精妙,他写道:“看云疑是青山动,谁道云忙山自闲。我看云山亦忘我,闲来洗砚写云山。”
山是地理的坐标,族群的旗帜,也为人生的驿站。过往人们关注山口关隘,山的意义多在于阻隔和守卫,一夫当关,万夫难过。实则,山关险隘之地,还为休养生息的宝地,各方人等汇聚,带着跋涉疲惫身心、长途供给告缺,留足停顿,对其感情将是何等依赖,往往这样的地方行客混杂、族群交融,反而诞生别样的山地文化,山容山貌有了新模样,如云飞万峰,在岩石间停留做窝,给自己的生命创造出一个安顿的场所,流动中以静制急,似慢而精进。“如如不动”,这是《金刚经》第三十二品中的句子,“如如”本为万法之一,以其安住平静而屹立,这也似乎在说做人有了定力,居于山则有了前行的根据地。
一部山志,就是一部鲜活的百姓生活史。山行为乐,图文相记。光明日报“人文地理”版长期关注山川风物民俗,曾采编过“城市之眼”(10大城市之湖)、“巡游歌声里”和“中国文化江河”。这里集纳的“家乡的名山”,为2014年8月首开专栏以来刊发的19座山的作品,依着“看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理念,增补了部分图文内容。有人说,一个人一生也许只能认真地走看一座山、舍给一座山。那么,当众山同时展现,只愿读者随书引领,走马观山,充当一座山的主人或过客。这是远山的呼唤,更是家乡的期盼。
(徐冶,作者系本报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