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夏日,我利用暑假看望生活、工作在湖北省咸丰县的父母亲和岳父的机会,来到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土家山寨,叫白水坝。这里离县城有20多里地,土家吊脚楼三三两两镶嵌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中,每到一处吊脚楼,都得走一段山路。张家院子背靠大山,门前是几丘水田,在水田外有一条小溪沟,溪水潺潺,流量很小,溪沟中有几十只鸭子在觅食,我在溪边遇到了养鸭人,并与他闲聊。
上个世纪70年代,家父搞社教蹲点就住在张家院子张队长的家里。我在县城第四中学读高中,与张队长的儿子张家春是同学,我俩经常在星期天从县城附近的学校来到这个院子,然后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河洗澡,一起嬉戏打闹,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听这个养鸭人讲,张队长已经离世,他的家人已不住这个院子,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张家春也在外打工多年一直没有回到这里。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和念旧的心理,我准备画下这个吊脚楼群。打开画箱,把颜料和油画框准备好,我拿起油画笔开始构思,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当年我在这个院子生活的场景,一种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使我认真地思考,回味以前在这里经历的精彩瞬间,定格为一幅一幅的画面。
我认真地画着这个张家院子。看上去,这个院子有些破败,现在是面前这个养鸭人在这屋里租住着。夏天的绿色很难画,很不好处理色彩关系,可以说满眼皆是绿色,院子背后的青山和庄稼是一种青绿,院子前面刚插上不久的秧苗是一种淡淡的暖绿色。整幅画面就是绿色交响曲,一眼望去绿意婆娑,屋树相映。院子吊脚楼错落有致,木板呈现暖暖的棕色,与各种不同的绿色形成冷暖对比。在浅绿色秧苗中间的田埂上,有两头归家的牛正朝院子走去。我在画这个院子时,头脑中这样想:画中的吊脚楼已不是普通土家人生活的建筑了,我觉得它有生命,是土家人的生活之舟,是土家人生命的摇篮。这张画完成后,我将之取名为《夏天的苗寨》。
第二天上午,我又驱车来到白水坝。在张家院子对面的山上,相隔不远处有几幢吊脚木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拎着油画箱来到这座木楼前。这个院子从外形结构看,呈一个“凹”字,是一座标准的“撮箕口”吊脚楼,即在正房两端均匀整齐地修造出两个厢房,其厢房下厅多为吊脚楼式建筑,楼下为牲畜栏圈、厕所或柴房,楼上供主人生活和起居。正房前有平坦的坝子,是办红白喜事和临时集会时摆设筵席的地方,也用于晾晒衣物和粮食等。我想画的这户人家,整个坝子是用石块铺就而成的。阳光很好,坝子正中有一挑箩筐,上面横放着一个小木梯,在上面用筛子和撮箕晒了一些谷物杂粮。我走到这家人的屋门前,出来一个包白头帕的老人。老人很热情,急忙为我搬凳子,还为我泡上了山里的绿茶,我就在他家门口开始画这幅风景写生。
我采用横构图,主要是以东厢房为主,时间大约在上午十二点,阳光强烈,天空是典型的蓝天白云,远山是沉郁的绿色,阳光下的吊脚楼颜色鲜艳明快,暗部色彩沉着且色彩倾向明显偏冷。我一边画一边和老人家闲聊,谈到家父杨名贵时,老人家连连说认识,是他们生产队的社教干部,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并说有年春节的上午还在山上干活,他说家父就是在张队长家过的春节。我给老人也拍下了照片,并在心底告诉自己,回到画室后,要将老人画下来。有趣的是,年底春节时,我还邀家父一道来到白水坝,让他再次体会到几十年前在张家院子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场景。我还将家父带到坝上这个院子,请出前次我写生时热情招待我的老人家。他俩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次回去后,家父还绘制了一幅水彩画,标题就是“住户的吊脚楼”。
写生的东西,没有加工的痕迹,没有造作,总是带着生活的生动性和表现上的不可重复性。在写生中,将自己真实的情感自然地呈现在作画的过程中,这个过程是艺术家直接将看到的自然之境“记录”下来,在“记录”的同时,把情感自然地倾注其中。因此,写生的作品看上去很平实,看不到特意制造的所谓油画的技巧,这种平实的作品,就像旧友之间娓娓道来的动人故事。
(作者为长江师范学院美术学院教授、副院长)